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

■Special

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

朱簾秀又名珠簾秀,元代之奇女子;夏庭芝《青樓集》讚她: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愁造其妙。」人稱朱四姐,演藝圈稱她朱娘娘。后人談起,都只是她的愛情故事,但當時文壇把她形容成神仙中人,敬重的程度古今少見。

元代文人喜歡稱自己某某齋,例如關漢卿號一齋、已齋,盧摰號疏齋;又如貫雲石號酸齋、徐再思號甜齋,兩人作品合集稱酸甜齋。而當時的雜劇,知名女演員也愛稱自己是某某秀,例如順時秀天然秀、御園秀,朱簾秀更是其中翹楚。

原本是理學家的元初重臣胡祗遹,六十多歲識得朱簾秀仍被迷住,曾作《雙調沉醉東風》贈之:

錦織江邊翠竹,絨穿海上明珠。月淡時,風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一片閑情任卷舒,掛盡朝雲暮雨。

落紅塵土」一作「軟紅塵土」。「隔斷、卷舒、掛盡,講的都是珠簾:隔斷落紅塵土」,是形容朱簾秀之脫俗;「一片閑情任卷舒,掛盡朝雲暮雨」,是稱讚她閱人多矣不亂來。胡祗遹還為朱簾秀作品集作序,大談他的戲曲理論,清代《四庫全書》因而批他:以闡明道學之人,作狎邪倡優之語。

朱簾秀的主場在揚州,胡祗遹一到江南當官便驚為天人。這境遇,和眼高於頂、自稱怪怪道人的馮子振很相識。馮子振在京城也和御園秀交往,后來仍被朱簾秀迷住,曾作《鷓鴣天》贈之:

十二闌干映遠眸。醉香空斷夢天秋。蝦鬚影薄微微見,龜背紋輕細細浮。香霧掩,翠雲收。海霞為帶月為鉤。夜來卷盡西山雨,不著人間半點愁。

蝦鬚,用來串成珠簾;珠簾,用來卷盡西山雨。馮子振之不著人間半點愁」,和胡祗遹之掛盡朝雲暮雨」,講的雖是兩碼事,卻都是對朱簾秀極誠摰的禮讚,不得不讓人對這奇女子另眼相看。

前面提到的盧摰、盧疏齋,也是堂堂大學士拜倒石榴裙下。這次,朱簾秀動了真情,也想委以終身,只不過宰相和戲子的社會地位畢竟懸殊,兩人終究痛煞煞黯然分手:

盧摯《壽陽曲;朱簾秀》
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捨。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朱簾秀《壽陽曲;答盧疏齋》
山無數,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

大學士,才稱得上玉堂人物。各位請看:盧摯的痛煞煞,是難割捨男女之情;朱簾秀的憔悴煞,是憐惜國之重臣;這般女子,教人如何不敬不重

關漢卿、關一齋和朱簾秀的關係比較耐人尋味,民間甚至傳說簾秀入行學戲之前,關漢卿早就和她有了情愫。不過,文學史上只有關漢卿老來重返揚州,與嫁作人婦的簾秀見了最后一面的記載,他在《南呂一枝花贈朱簾秀》中還說:沒福怎能夠見十里揚州風物妍,出落著神仙。

〔一枝花〕輕裁蝦萬鬚,巧織珠千串;金鉤光錯落,繡帶舞蹁躚。似霧非煙,妝點深閨院,不許那等閑人取次展。搖四壁翡翠陰濃,射萬瓦琉璃色淺。
〔梁州第七〕富貴似侯家紫帳,風流如謝府紅蓮,鎖春愁不放雙飛燕。綺窗相近,翠戶相連,雕櫳相映,繡幕相牽。拂苔痕滿砌榆錢,惹楊花飛點如綿。愁的是抹回廊暮雨瀟瀟,恨的是篩曲檻西風剪剪,愛的是透長門夜月娟娟。凌波殿前,碧玲瓏掩映湘妃面,沒福怎能夠見十里揚州風物妍,出落著神仙。
〔尾〕恰便似一池秋水通宵展,一片朝雲盡日懸。你個守戶的先生肯相戀,煞是可憐,則要你手掌兒裡奇擎著耐心兒卷。

你個守戶的先生」,是指朱簾秀嫁的錢塘道士洪谷。另依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簾秀病危時,要求先聽谷為她火葬的祭文,聽畢,一笑而卒我原本無意抄錄這篇滑稽輕佻的《下火文》,卻又不能割捨那讓人動情的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便請各位同那朱簾秀,一笑置之吧:

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忽然四大相離後,你是何人我是誰。共惟稱呼秀鐘谷,水聲遏楚雲。玉交枝堅一片心,錦傳道余二十載,遽成如夢令。休憶少年游。哭相思兩手托空,意難忘一筆勾斷。且道如何是一筆勾斷。孝順哥終無孝順,逍遙樂永遂逍遙。

@20110920

2011年8月28日 星期日

■辛漸

楊花落盡子規啼,
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直到夜郎西。

李白這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尉遙有此寄》,作於唐玄宗天寶七年(公元748年);他四十一,王昌齡已經五十歲。龍標、五溪(今湖南黔城),以前屈原也淪落至此。王昌齡「不護細行」,才剛從江寧(今南京)再貶,李白就直呼「龍標」先生了,一千多年來,大家都跟著李白這麼叫。

寒雨連江夜入湖,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到了龍標,也留下《芙蓉樓送辛漸》這首名作。芙蓉樓在江蘇或湖南?歷來本有爭議;辛漸是誰?也沒幾個人搞清楚。不過,文學史上的公案之所以迷人,往往不在這些小處,大家關切的還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簡單講,多數人認為王昌齡是在「辯誣」,辯的是他的「不護細行」。另一些人看重詩人之風骨,主張「一片冰心在玉壺」是在「明志」,不會辜負洛陽親友的期許。只有極少數人猜想他是「惜情」,就朋友間的傾心相許。

本詩首句,一作「寒雨連江夜入『吳』」。吳地今為蘇州一帶,所以歷來都有人認為這詩作於今江蘇丹陽,還說當時「芙蓉樓」在今江蘇鎮江。我不太懂中國地理,但從文字讀心情,我傾向認為作於王昌齡貶至湖南龍標之后。

大家都說王昌齡是「邊塞詩人」,寫些「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愛國詩。實際上,他做官這幾十年,幾乎都在被貶抑的狀態,和邊塞沒什麼關聯。

王昌齡是唐玄宗開元十五年(727年)進士、廿二年(734年)博學鴻詞科,但只外放做些小官。開元廿五年(737年)獲罪謫嶺南,廿八年(740年)被調回南京,天寶七年(748年)再到龍標。

他第一次從嶺南北歸途中,開元廿九年(741年)在湖北襄陽拜訪另一位大詩人孟浩然。孟浩然先前染病,才剛要痊癒,卻因王昌齡來訪而痛飲,竟然就這樣快快樂樂死了。

話頭扯回辛漸,王昌齡做過三首詩送他。先前提到《芙蓉樓送辛漸》,其實是兩首;有名的「寒雨連江夜入湖,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向來被標為第一首,第二首是「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雲深。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假設這兩首是一組作品,而且是在江蘇鎮江「芙蓉樓」所作;那麼,第二首是指前一晚的喝酒,第一首是隔天天亮的送行,時間被錯置了。另外,有人考證,鎮江之「芙蓉樓」,舊稱「西北樓」,而湖南黔城本有「芙蓉樓」。

這麼一來,這組《芙蓉樓送辛漸》的兩首詩,可能是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作品。意即。第一首「寒雨連江夜入湖」,真正才是王昌齡在龍標「芙蓉樓」所做,第二首「丹陽城南秋海陰」明顯作於丹陽,地點可能是「四北樓」,時間則在開元廿八、九年間,從嶺南調回南京途中。

有人或許會問:這辛漸,難道也跟著王昌齡跑東跑西?是的,確實有這可能。王昌齡另有《別辛漸》詩云:「別館蕭條風雨寒,扁舟月色渡江看。酒酣不識關西道,卻望春江雲尚殘。」依我看,辛漸定是王昌齡的洛陽舊友,每隔幾年便遠來探視,忽而江蘇、忽而湖南。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也只有這般交情,王昌齡才把心事託給了辛漸。你我的辛漸呢?

@20110828

2011年8月26日 星期五

■情色霸史

公子小白,就是齊桓公,靠了管仲成就霸業。這對君臣很有意思,當國王的創造了歷史上第一個宦官,當臣子的開了歷史上第一家妓院。這樣的霸業,真的很不簡單。

齊桓公還是公子小白的時候,管仲支持公子糾;當兩方人馬要趕回齊國爭王位,率兵埋伏途中的管仲,還一箭射中小白。根據司馬遷《史記》,管仲這箭射中衣帶,小白順勢佯裝重傷,才躲開繼續的追殺。小白接位,師傅鮑叔牙大力推荐管仲,他從善如流,不再追究管仲那一箭之仇。

管仲開妓院之說,見於《戰國策》:「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這女閭,就是國營妓院。有人說,周時五家一比、五比一閭,「女閭七百」就等於一萬七千五百家。那年代的,真的這麼愛嫖嗎?這「女閭」的數字,有的說三百,有的說兩百,我覺得比較合理。

管仲開妓院,后人只好替他圓場,說是為了徵稅來富國強民,也有招募其它國家人才的用意。但,齊桓公自己也好嫖,管仲極力討好的那番心意,我想也是有的。后代娼妓有拜「白眉神」的,是孔子好朋友柳下惠的弟弟盜拓,因為他強擄婦人卻能保之護之。但多數娼家拜的是管仲,畢竟他是妓院元祖。

小白和管仲各有一個被后代史家推重的女人。先講管仲的,叫田倩,西漢劉向《列女傳》作婧。有人說,田倩就是女閭出身,算來是第一個名妓。管仲原本不嫖,但田倩可人,他便常去。

有個叫甯戚的很有才,被管仲排擠,只好等齊桓公打獵,躲在一旁幽幽唱著:「浩浩兮白水。」齊桓公回來問管仲,這「浩浩白水」是怎麼回事,管仲幾天都答不出來。當然,那很是可人的田倩,就是事件的關鍵。

《列女傳》說:「婧曰:『妾聞之也,毋老老,毋賤賤,毋少少,毋弱弱。』」這是先勸管仲心胸要寬大,不要把弱者當弱者等等,暗示他要接納甯戚。管仲再問,那「浩浩白水」又是怎麼回事;這女子笑說,甯戚想幫國家做事啦;不是有這麼一首詩嗎:「浩浩白水,鯈鯈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家未定,從我焉如。」鯈鯈,魚兒悠游的樣子;鯈,讀如條。

管仲驚為天人,納田倩為妾。他也很聽話,讓齊桓公重用甯戚,國勢大振,又引出另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同在《列女傳》,劉向推許齊桓公之姬、來自衛國的衛姬。話說「桓公用管仲甯戚,行霸道,諸侯皆朝,而衛獨不至。桓公與管仲謀伐衛。」他一到后宮,衛姬就下跪,請他饒過衛國。齊桓公大驚,問說如何得知秘密;衛姬說:「看您神態就知道。」

當晚,衛姬必然曲意承歡,齊桓公自也應其所求。隔天上朝,換管仲來了,直接說:「我們不打衛國了。」齊桓公又是一驚而動問,管仲也答:「看您神態就知道。」齊桓公便把衛姬升為夫人,改稱管仲為「仲父」。還得意地說:「夫人治內,管仲治外。寡人雖愚,足以立於世矣。」

《史記》記載,管仲病危,齊桓公找接任相位的,連問易牙、開方、豎刀,管仲說這三人都不宜重用,齊桓公沒聽話,就這三人把齊國搞出內亂,齊桓公被軟禁餓死,屍體擺在床上六十七天沒人理。

易牙,就是那名廚;齊桓公有天說沒吃過蒸童子肉,易牙殺了自己的孩子,作菜給他吃;管仲說:「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開方,父母死了都不奔喪,緊守齊桓公十五年;管仲說:「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豎刀,又作豎刁,是史上第一個太監;管仲說:「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

太史公曰:「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小白,真的有點白。

@20110825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


公子小白,就是齊桓公,靠了管仲成就霸業。這對君臣很有意思,當國王的創造了歷史上第一個宦官,當臣子的開了歷史上第一家妓院。這樣的霸業,真的很不簡單。

齊桓公還是公子小白的時候,管仲支持公子糾;當兩方人馬要趕回齊國爭王位,率兵埋伏途中的管仲,還一箭射中小白。根據司馬遷《史記》,管仲這箭射中衣帶,小白順勢佯裝重傷,才躲開繼續的追殺。小白接位,師傅鮑叔牙大力推荐管仲,他從善如流,不再追究管仲那一箭之仇。

管仲開妓院之說,見於《戰國策》:「齊桓公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國人非之。」這女閭,就是國營妓院。有人說,周時五家一比、五比一閭,「女閭七百」就等於一萬七千五百家。那年代的,真的這麼愛嫖嗎?這「女閭」的數字,有的說三百,有的說兩百,我覺得比較合理。

管仲開妓院,后人只好替他圓場,說是為了徵稅來富國強民,也有招募其它國家人才的用意。但,齊桓公自己也好嫖,管仲極力討好的那番心意,我想也是有的。后代娼妓有拜「白眉神」的,是孔子好朋友柳下惠的弟弟盜拓,因為他強擄婦人卻能保之護之。但多數娼家拜的是管仲,畢竟他是妓院元祖。

小白和管仲各有一個被后代史家推重的女人。先講管仲的,叫田倩,西漢劉向《列女傳》作婧。有人說,田倩就是女閭出身,算來是第一個名妓。管仲原本不嫖,但田倩可人,他便常去。

有個叫甯戚的很有才,被管仲排擠,只好等齊桓公打獵,躲在一旁幽幽唱著:「浩浩兮白水。」齊桓公回來問管仲,這「浩浩白水」是怎麼回事,管仲幾天都答不出來。當然,那很是可人的田倩,就是事件的關鍵。

《列女傳》說:「婧曰:『妾聞之也,毋老老,毋賤賤,毋少少,毋弱弱。』」這是先勸管仲心胸要寬大,不要把弱者當弱者等等,暗示他要接納甯戚。管仲再問,那「浩浩白水」又是怎麼回事;這女子笑說,甯戚想幫國家做事啦;不是有這麼一首詩嗎:「浩浩白水,鯈鯈之魚,君來召我,我將安居,國家未定,從我焉如。」鯈鯈,魚兒悠游的樣子;鯈,讀如條。

管仲驚為天人,納田倩為妾。他也很聽話,讓齊桓公重用甯戚,國勢大振,又引出另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同在《列女傳》,劉向推許齊桓公之姬、來自衛國的衛姬。話說「桓公用管仲甯戚,行霸道,諸侯皆朝,而衛獨不至。桓公與管仲謀伐衛。」他一到后宮,衛姬就下跪,請他饒過衛國。齊桓公大驚,問說如何得知秘密;衛姬說:「看您神態就知道。」

當晚,衛姬必然曲意承歡,齊桓公自也應其所求。隔天上朝,換管仲來了,直接說:「我們不打衛國了。」齊桓公又是一驚而動問,管仲也答:「看您神態就知道。」齊桓公便把衛姬升為夫人,改稱管仲為「仲父」。還得意地說:「夫人治內,管仲治外。寡人雖愚,足以立於世矣。」

《史記》記載,管仲病危,齊桓公找接任相位的,連問易牙、開方、豎刀,管仲說這三人都不宜重用,齊桓公沒聽話,就這三人把齊國搞出內亂,齊桓公被軟禁餓死,屍體擺在床上六十七天沒人理。

易牙,就是那名廚;齊桓公有天說沒吃過蒸童子肉,易牙殺了自己的孩子,作菜給他吃;管仲說:「殺子以適君,非人情,不可。」開方,父母死了都不奔喪,緊守齊桓公十五年;管仲說:「倍親以適君,非人情,難近。」豎刀,又作豎刁,是史上第一個太監;管仲說:「自宮以適君,非人情,難親。」

太史公曰:「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三子專權。」小白,真的有點白。

@20110825

■毛姆的禮物

當初你不愛我
你的聲音是那麼甜美
你的眼裡充滿了笑意
你的雙手纖細溫柔

后來你愛上了我
你的聲音變得苦澀
你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你的雙手僵硬乾涸

這是多麼的令人悲傷
因為愛使得你變得
不再可愛

1920年,英國知名小說家毛姆到中國。他說,拜訪辜鴻銘,是他此行重要的目的。毛姆的主人替他邀客,辜鴻銘不來。毛姆等了幾天,搭轎子穿過重慶大街小巷,終於見到了辜鴻銘。毛姆的《中國遊記》,用很大的篇幅描述讓人感動的那天。毛姆起身告辭,辜鴻銘依依不捨,想不出什麼可以讓毛姆留作紀念。毛姆突發奇想,要求書法作品。辜鴻銘寫了兩首詩,這是《第一首詩》,毛姆后來找人翻譯成英文:

You loved me not
your voice was sweet
Your eyes were full of laughter
your hands were tender.
And then you loved me
your voice was bitter
Your eyes were full of tears
your hands were cruel.
Sad, sad that love should make you
Unlovable.

辜鴻銘,各位Google一下,很快就認識了,值得的。1913年,他被提名角逐諾貝爾文學獎,對手是泰戈爾;甘地稱他「最尊貴的中國人」,托爾斯泰主動和他通信。他的父親,和辜顯榮之父是親兄弟,辜顯榮曾邀他這堂哥來台灣講學。辜振甫當時和辜鴻銘的僕人鄰房,對他這堂伯父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毛姆來訪時,一個小女孩闖進了書房,是辜鴻銘的女兒。大家說,辜鴻銘死后,兩個女兒辜珍東、辜娜娃一起在蘇州削髮為尼,時年皆為十六,也都是知名的才女。不過,辜振甫提到他有另個堂妹,是辜鴻銘的獨女,喜穿長袍作男裝。真相不重要,我繼續毛姆,以下也是辜鴻銘寫給他的,沒有題目,毛姆稱它《第二首詩》:


我曾乞求歲月匆匆
帶走你明亮的雙眼
你如桃花般嬌嫩的皮膚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氣
那樣我就可以獨自愛你
你也會在乎我的愛

歲月真的匆匆過了
帶走了你明亮的眼睛
你如桃花般嬌嫩的皮膚
和你迷人的青春朝氣

可是我卻不再愛你
也不再在乎你的愛


I craved the years would quickly pass
That you might lose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 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ruel splendour of your youth.
Then I alone would love you
And you at last would care.
The envious years have passed full soon
And you have lost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 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harming splendour of your youth.
Alas, I do not love you
And I care not if you care.


@20110824

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全超不借借

草鞋,古時也稱「不借」。這有多重意思,主要是「便宜東西請自購」,我不借你,你也不須問人借。聖嚴法師所承的曹洞宗法脈,其實和「不借」也極有因緣,都是「不假外求」。我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如常胡扯。

曹洞宗是禪宗一脈,開祖是唐代高僧洞山良价,二祖是他徒弟曹山本寂;一曹一洞,合稱曹洞。洞山良价小時讀《心經》,突然以手撫面:「我有啊,為什麼經書說『無眼耳鼻舌身意』?」他創「五位、三路」接引法門,例如「三路」中的鳥路,就取不留足跡的意思,連鞋子都不必了。

曹山本寂的「不借借」,更是著名公案,我也沒有能力解說,謹摘錄呈各位朋友過目:

紙衣道者來參,師問︰「莫是紙衣道者否﹖」云︰「不敢。」師云︰「如何是紙衣下事﹖」道者云︰「一裘纔掛體,萬法悉皆如。」師云︰「如何是紙衣下用﹖」道者近前應諾,便立脫。師云︰「汝祇解恁麼去,何不解恁麼來﹖」道者忽開眼問云︰「一靈真性,不借胞胎時如何﹖」師云︰「未是妙。」道者云︰「如何是妙﹖」師云︰「不借借。」道者珍重便化。師示頌云︰「覺性圓明無相身,莫將知見妄疏親。念異便於玄體昧,心差不與道為鄰。情分萬法沉前境,識鑒多端喪本真。如是句中全曉會,了然無事昔時人。」

袈裟也好、紙衣也好,底下是一具修行佛法之「體」,袈裟、紙衣相對是「用」,不論「體」、「用」,借是執著,不借也是執著。哈哈,這正是我的胡扯。有人說,「不借借」是唐宋口語,就是「不借」。但我猜想,「不借借」就是「非借非不借」,和「不借」是不同的。

曹洞宗在南宋出了一個理論大師,是主張「默照禪」的宏智正覺,他的「不借借」更臻化境,一整套的,包括「借功(用)明位(體)」、「借位明功」、「借借不借借」、「全超不借借」。

哈哈,我又來了:「借功明位」是借現象來明本體,「借位明功」是居其體而明其用,「借借不借借」是兩忘煙水裡,「全超不借借」是本來無一物。各位是讀書人,宏智正覺的「四借」其實各有其頌,我同樣只是過個水:

《借功明位頌》:「蘋末風休夜未央,水天虛碧共秋光;月船不把東西岸,須信篙人用意良。」
《借位明功頌》:「六戶虛通路不迷,太陽影裏不當機;縱橫妙展無私化,捨情行從鳥道歸。」
《借借不借借頌》:「識盡甘辛百草頭,鼻無繩索得優游;不知有去成知有,始信南泉喚作牛。」
《全超不借借頌》:「霜重風嚴景寂寥,玉關金鎖手慵敲;寒松盡夜無虛籟,老鷂移棲空月巢。」

曹洞宗在北宋,先由芙蓉道楷傳丹霞子淳,丹霞子淳再傳長蘆清了和宏智正覺。宏智正覺「全超不借借」,法脈不分明;長蘆清了一系再傳,至天童如淨分傳鹿門自覺、雪庵從瑾和日本僧人永平道元。道元開日本曹洞宗,鹿門自覺再傳至雪庭福裕,開少林曹洞。

聖嚴法師同時傳承臨濟及曹洞兩系法脈,臨濟宗法脈傳自靈源老和尚,法名知剛,法號惟柔;在台灣,曹洞宗師承東初老人,法名慧空,法號聖嚴,也是鹿門自覺這一脈至破闇淨燈分出的焦山系,聖嚴是曹洞正宗焦山系第廿三代,但他也是法鼓山系第一代。

我花時間講曹洞宗法脈,就是惋惜宏智正覺。這幾百年,曹宗宗在日本、少林寺和台灣都開枝散葉,傳承的是宏智正覺之師兄弟長蘆清了,看來這「全超不借借」果然極具威力,正是:無處惹塵埃。

@20110822

■雨傘和鞋子

凝之為人認所著履,即與之,此人後得所失履,送還,不肯復取。又沈麟士亦為鄰人認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與之。鄰人得所失履,送還,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雖小事,然處事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也。

這是蘇東坡說的,見於《東坡志林》。劉凝之、沈麟士都是南朝劉宋名士,巧的是都被誤會錯穿鄰居的鞋子,兩人二話不說,都把鞋子給了人,等對方前來還鞋,劉凝之不收、沈麟士收,蘇東坡認為沈麟士的作法才對。劉凝之不收回鞋子,讓對方的錯誤無法轉正,應該就是蘇東坡不認同的原因。

不過,凡事細究,往往得出不同面貌。《梁史》記載劉凝之此事,原文是:「有人嘗認其所著屐,笑曰:『僕著之已敗,今家中覓新者備君也。』此人後田中得所失屐,送還之,不肯復取。」他其實是說:「你的鞋子已被我穿壞,我拿新的還你。」等於第一時間就讓對方以為自己真的穿錯鞋子了。

后來劉凝之不收退還的鞋子,和他人格特質也有關。史書載,他出身富家,一生卻忙於幫助窮人。家裡夠用就好,一有多的,不管是錢是物,他都迫不及待分送他人。農作物在市場賣了,他就在街口送錢。這樣個性的人,那雙新鞋在他心目中,早早就該是別人的,和對方錯不錯認無關。

沈麟士的父親雖是小官,家裡卻窮得過火,可見品操。沈麟士耳濡目染,早早就安貧樂道,邊織簾邊面讀書,口手不停,人稱「織簾先生」。他的人格特質顯然和劉凝之不同,無法以財物助人,卻因自身的修養,成就另一種厚實,和東漢劉寬有點像。

《後漢書.劉寬傳》:「寬甞行,有人失牛者,乃就寬車中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者得牛而送還,叩頭謝曰:『慙負長者,隨所刑罪。』寬曰:『物有相類,事容脫誤,幸勞見歸,何為謝之?』州里服其不校。」

校,報也。《論語》:「曾子曰『犯而不校。』」不計較別人的衝撞,不思報復,這是劉寬、沈麟士的作為。請注意蘇東坡說:「麟士笑曰:『是卿履耶?』」這笑字,更有化解對方尷尬的深意。蘇東坡也許誤會了劉凝之,但沒有忘記沈麟士做的一切。

細心的朋友也許看出來了,蘇東坡講的是「履」,但《梁史》說是「屐」。履有絲製、布製、麻製、草製等等,草履更稱「不借」;屐是木製,踐泥也。兩者的差別,在蘇東坡看來不是關鍵,但《梁史》提到在田裡找到「失屐」,可見這是窮人家穿的,真正是丟不起。

因此,整個故事不是穿錯鞋子,而是穿走了窮人種田穿的木屐,等於誤奪他人之謀生工具。於此,沈麟士收回木屐是護住對方顏面,劉凝之給新的且不取回,更是煞費苦心幫助窮人。各位朋友以為呢?

另個故事不搭,但也很有意思。《孔子家語.致思》:「孔子將行,雨而無蓋。門人曰:『商也有之。孔子曰:『商之為人也,甚吝於財,吾聞與人交,推其長者,違其短者,故能久也。』」

商,子夏。孔子不願向子夏借傘,不是怕被拒絕,而是保護子夏,不讓子夏吝嗇這個缺點因為一把傘而浮現出來。孔子這心意,和劉寬、沈麟士、劉凝之並無二致。

@20110823


■下酒菜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採。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

幫李白脫過靴子的高力士,果然沾到些許靈氣,這首《詠薺》詩不止有模有樣,還融入他的人生,頗有餘韻。他向來只護著唐玄宗,安史亂后,被肅宗流放湖南一帶,代宗即位大赦天下,他於返京途中得知玄宗實已賓天,絕食七日、嘔血而死。

《詠薺》寫的是湖南見聞。薺,是一種野菜,長安和洛陽的富貴人家視為珍奇,在南方卻是滿山滿谷無人採;「夷夏」兩字有點自恃身分,「氣味不改」是表白他的愚忠。總之,藉著不起眼的野菜,高力士吟出了他的人生,不讓樓護、張翰、庾杲之這幾個飲食家專美於前。

樓護是西漢末年人,時漢成帝母舅王譚、王根、王立、王商、王逢同時封侯,號稱「五侯」,樓護常被邀去論事,在各家都很吃得開。五侯逢年過節也各賜菜餚,樓護興起,把五家的名菜煮成一鍋。這種煮法,現代叫「大雜繪」,那時叫「鯖」,樓護的名菜就稱「五侯鯖」,扎扎實實的富貴菜。

那時代,魚和肉合煮稱為「鯖」,魚和菜合煮稱為「鮭」。相對於「五侯鯖」,文學典故中也有一道「三韭鮭」。

南朝蕭齊時,有個叫庾杲之的名臣;《南齊書》傳云:「清貧自業,食唯有韭薤、蒲韭、生韭雜菜,或戲之曰:『誰謂庾郎貧,食鮭常有二十七種。』言三九也。」他是河南窮困人家,每餐以韭為主菜,醃的、煮的、生的都來,這樣就三道菜,當了大官還常這樣吃。

所謂的「鮭席」,是以魚和菜搭配出的酒席。庾杲之的「三韭鮭」,比一般十二道菜的「鮭席」還被人津津樂道,是因為文人敬他的「三九」,誇他餐餐有「廿七」道菜。清代趙翼《八十自壽》詩云:「自吃庾郎三韭飯,不嘗樓護五侯鯖。」就用對比的方式,自許風骨。

其實,漢末到魏晉南北朝,幾乎年年戰亂,飢民到處都是。西晉惠帝聽說很多人沒飯吃而餓死,竟然驚訝問道:「怎麼不喝瘦肉粥?」這個智能明顯有障礙的皇帝,就是搞出「八王之亂」的;他有個臣子叫張翰,字季鷹,早早就辭官回吳中(蘇州),理由是「想念老家的菰菜、蓴羹、鱸魚膾」。

張翰是個怪人,當年沒跟家裡說一聲,就隨朋友入京;在官場看八王殺來殺去,唱首歌就回家。其歌云:「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這是文學史的佳話,早於東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一直都是「棄官還鄉」的重要典故,我尤愛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儘西風,季鷹歸末?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薺韭菰蓴也好,臚魚雜燴也好,有了這幾道菜,就來下酒吧。這張季鷹,吾道中人,除了「季鷹魚」的典故,還搞了一個「季鷹杯」。《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高力土幫忙脫靴之后,李白就得罪人了。他黯然離開長安,途中作《行路難》,其中第三首,許的正是張翰、張季鷹這杯「生前即時酒」: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20110823

2011年8月20日 星期六

■忽左忽右,欲離又合


微博「中國書畫藝術」介紹《花氣薰人帖》:「此帖尺幅雖小,卻有許多變化。筆畫乾、濕互見,重者密,輕者疏,結體傾側,重心忽左忽右,欲離又合,顧盼有情,把黃庭堅平日嚴謹的中鋒線條和草書中的婉轉飄逸融為一體,構成一幅完美的小品。」

這幅宋代黃庭堅的名帖,珍藏於台北故宮,寫的是首小詩:「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四十八歲的作品。

黃庭堅是蘇軾門下四學士之一,師生兩人都和駙馬王詵詩畫往來。王詵,字晉卿,娶的是宋英宗的女兒魏國公主,仍然納妾胡搞,把公主給悶死了,王詵的舅子宋神宗很生氣,還把他的愛妾抓來打一頓。總之,這位駙馬爺有點浪蕩,就愛風花雪月,卻也逼出黃庭堅這幅《花氣薰人帖》。

黃庭堅此帖原有識語:「王晉卿數送詩來索和,老嬾不喜作,此曹狡猾,又頻送花來促詩,戲答。」意思是王詵作了幾首詩,要求相和,但黃庭堅「老嬾不喜作」,狡猾的王詵又頻頻送花來催詩,他被花氣薰得都無法禪定了,便隨手寫這小品,算是和了王詵的詩。

「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淺顯易懂,典只用在第四句。

「八節灘」在洛陽附近,唐代白居易《開龍門八節灘詩》序云:「東都龍門潭之南,有八節灘、九峭石,船筏過此,例反破傷。」還提到一個悲智僧人道遇,說他發願幫助船家和旅客。其詩兩首,之一云:「鐵鑿金錘殷若雷,八灘九石劍棱摧。」后人則以「八節灘」泛指險灘。

「上水船」用的是梁太祖朱溫、朱全忠的典故,他篡唐即帝位,問起裴延裕的下落並讚其才思敏捷,大學士姚垍答道:「沒錯,他反應很快,以前在翰林院的綽號叫『下水船』。」朱溫卻接口道:「那你不就是『上水船』?」搞得姚垍下不了台。

「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黃庭堅是謙稱資質駑鈍,像在八節灘,更兼是上水船,怎麼作得出詩來?

《紅樓夢》廿三回寫寶玉的姐姐元春娘娘由宮中返買府省親,問起襲人來歷;寶玉回稱,以前讀古人詩詞有一句「香氣襲人春日暖」,而這位姑娘姓花,便替她取名「襲人」。《左傳》莊公廿九年:「凡師有鐘鼓曰伐,無曰侵,輕曰襲。」近人王力《古代漢語》對「伐、侵、襲」有所討論:

「伐」是正式的戰爭,鳴鐘鼓而出師,除了是一種禮節,也有大聲訴說對手不是的意味。「侵」是沒有理由就發動戰爭,有不宣而戰的味道,如《左傳》僖公四年:「侵蔡,遂伐楚。」只是偷偷進攻稱為「襲」,比「侵」更具秘密性質,《左傳》僖公卅二年:「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這「潛師」就是「襲」。

以上兩段是舊作《枯萎年代電子報》的相關文字。我想,「花氣襲人」和「花氣薰人」也有別。黃庭堅都說他的駙馬朋友「狡猾」,「頻送花來促詩」,王詵定然挑的是大剌剌的花,香味更不會「潛師而來」,才會讓那黃庭堅「花氣薰人欲破禪」。

多言了,請看圖。

@20110821

■相見恨晚

漢武帝劉徹是個色胚,小時就揚言「金屋藏嬌」,長大娶了阿嬌陳皇后,又愛上衛子夫等等女子。但是,他也很絕情,每遇生死大事,都找他的女人出氣。本來可以避開這些夾缠不清的,但是為了介紹奇人丙吉,不得不從頭說起。

阿嬌是劉徹姑姑的女兒,當了皇后沒生兒子,加上劉徹的新寵衛子夫懷孕,她竟然搞出第一次巫蠱事件,被冰在「長門宮」,花了千金請司馬相如寫《長門賦》,想挽回劉徹的心,可惜效果有限,廢后且抑鬱而終。衛子夫時稱衛夫人,兒子劉據被立為太子,但被奸佞陷害,捲入第二次巫蠱事件,母子雙雙被逼自殺。

太子劉據生有三子一女,同時遇難,只有孫子劉病己逃過一刦。這下子漢武帝又要找人接班了,立鉤弋夫人生的弗陵為太子,並且賜死鉤弋夫人,理由是怕她日后操控皇帝兒子。鉤弋夫人就是大美人趙婕妤,晉代干寶《搜神記》說:「既殯,屍不臭,而香聞十餘里。……乃發塜開視,棺空無屍,惟雙履存一。」

弗陵八歲繼位為漢昭帝,廿一歲就死了,霍光引立弗陵的姪子、昌邑王劉賀。劉賀荒淫,有個大臣丙吉對霍光說,漢武帝還有個皇曾孫劉病己,十七、八了,知書達禮還不錯。就這樣,當年倖存的劉病己,成了漢宣帝。班固在《漢書》中,給丙吉這個人極高的評價,以下大抵都是正史所載:

漢武帝在太子劉據死后,仍擴大追究巫蠱事件,丙吉是審案官員之一,得知皇曾孫劉病己倖存,就在監獄挑兩個合適的女犯,幫忙養這嬰兒。隔不久有人說,長安監獄有天子之氣沖天,漢武帝派人全面屠殺,丙吉隻身挺住,一個晚上就是不開門,漢武帝得知他守護皇曾孫才作罷,還大赦天下,懺悔自己逼死太子。

接下來十多年,丙吉一直花自己錢託人養育皇曾孫。劉病己當了皇帝,也不知丙吉是他的大恩人,只感謝他向霍光推荐,稍稍提抜。更奇的是,丙吉也從不提起他救過皇帝、養過皇帝的事。直到幾年后,有宮女自稱養育劉病己有功,漢宣帝下令徹查,才得知丙吉對他恩重如山,除了封侯,還讓丙吉當丞相。

古今中外,救過皇帝、養育皇帝的,或許也有幾個人,但是像丙吉這樣不當回事,並且絕口不提,應該是少之又少。何況,救皇帝養皇帝,關係的只是皇帝一家子,丙吉還把這個丞相當成典範。

《漢書.丙吉傳》說他有次出門,途中看到老百姓打群架,他馬車不停,問也不問;隔不久看到有人牽著喘氣的牛,色忙停下來問對方走了多遠的路。他的部屬認為他本末倒置;他說:「京城裡打架,是京兆尹該處理的事;而天未大熱,牛就喘成這樣,我擔心的是氣候異常,影響農作、動搖國本,這難道不是我這丞相才應該做的嗎?」

丞相辦公室,所謂的三公府,也有相當數量的官員,丙吉向來不查訪部屬的私節及名聲,遇到涉及弊案的,就讓對方休長假,或自行離職。別人認為,這樣是縱容不法官員;丙吉還是那句話:這不是丞相應該做的。

班固點出:「公府不案吏,自吉始。」意思是,丙吉立下三公府不查處官吏的規矩。這看起來是小事,但我認為是大事;因為當官的,很容易自我澎脹,一不小心就走火入魔,以為比部屬的父母還大,干涉的不止私事,還狂妄地企圖左右價值觀。丙吉不是不查辦部吏,而是主張另由專責單位處理。

近代講企業管理,有人就拿「丙吉問牛」當教材。我倒覺得,丙吉的整體人格是好的,這比他執政的觀念還重要。有次,馬車夫喝醉酒吐在車內的地毯,丙吉阻止了對他的處罰,還說:「以醉飽之失去士,使此人將復何所容?」車夫感恩,后來在重要環節幫了丙吉一個大忙。

@20110820

■尋找怪醫杜立德

清代翟灝《通俗編》有專章討論「獸畜」,讀來讓人感傷。例如,人人喊打的,本來是過街的兔子,不是老鼠。又如,吐不出象牙的,本來是鼠口,不是狗嘴。事情為什麼變這樣,恐怕誰也搞不清楚。「兔死狐悲」更是個極端的例子,它本來是「狐死兔泣」;能讓生死錯置的,想來非神力不可。

南宋末年,金朝統治下的山東農民起義,李全、楊安兒是其中兩支「紅襖軍」,楊安兒戰死,他妹妹、綽號「四娘子」的楊妙真,帶著部隊嫁給李全,依附於南宋。不過,李全有叛心,南宋派出也是山東降將的夏全,領軍攻打李楊夫妻。

《宋史.李全傳》記載,四娘子使人和夏全商量,云:「狐死兔泣;李氏滅,夏氏寧得獨存?願將軍垂盼。」夏全同意合作,但兩個月后,李全、楊安兒的楚州城,仍被蒙古大軍攻破。

兔子再怎麼被狐狸欺凌,看到獵人殺了狐狸,也會擔心自己的安危而掉淚。我覺得,這說法合情合理;換作兔子被殺,狐狸可能是為獵物被人強占而落淚,不是擔心自己的將來。

《宋史》成於元代,但元曲《賺蒯通》已云:「今日油烹蒯徹,正所謂兔死狐悲。」元末明初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八十九回也云:「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到底誰死,又是誰哭,在那個年代已經搞混了。

大約公元前390年~315年間,趙國有個叫慎到的,是道家系統出身的法家人物,西漢劉向輯有《慎子》一書。那年代算很早吧,《慎子》說:「一兔過街,百人逐之。」一千多年后,明代徐學謨《歸有園塵談》則云:「吝者自能致富,然一有事則為過街老鼠;俠者或致破家,然一有事則為百足之蟲。」

古時「老鼠」和「鼠」是有別的,《通俗編》引《揚子.方言》:「自關而東、蝙蝠或謂之老鼠。」唐宋以降,「老鼠」才用來專指「鼠」。不過,這都無法解釋,「過街老兔」為何變成「過街老鼠」?

東晉葛洪《抱朴子.清鑒》:「卉茂者土必沃,魚大者水必廣。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這裡的「鼠口」,不致誤會為「蝙蝠之口」,但它為什麼又變成「狗嘴吐不出象牙」,同樣無從知曉。

另外,有些動物的舊稱,現今也多不聞。例如「虎舅」指貓,這是宋代陸游註解自己詩提到的;他說,貓是老虎的舅舅,教老虎百種技藝,就是不教上樹。又如「虎酒」是指狗,因為相傳老虎吃了狗之后,會像喝醉酒。

這幾年有麵食連鎖店名為「五花馬」,每店必貼有唐代李白《將進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這「五花」,指的是馬鬛剪紥為五朵花。當然也有剪紥為三朵花的,如唐代白居易《和春深》:「何處春深好,春深學士家。鳳書裁五色,馬鬣剪三花……。」

不論五花馬、三花馬,都可能被聯想成五花肉、三層肉;馬變豬而已。

@20110819

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誰說遲到罰3杯?

稱人有「雅量」,其實是在稱讚他的酒量。至於「遲到罰三杯」,考究起來也不是這麼回事;千餘年來,那些「不速」之客,平白多喝了好幾億杯。

宋初《太平御覽》引曹丕《典論》酒海篇,指東漢末年的荊州牧劉表製造了酒器:大的稱「伯雅」,可盛七升;中的稱「仲雅」,可盛六升;小的稱「季雅」,可盛五升。劉表之前,已有人用過「雅量」兩字稱讚人,但唐宋以降,「雅量」多指飲盡「伯雅」而不及醉。

漢末的一升,約現代的零點二升;七升的「伯雅」杯,也算大了。同在北宋,趙令畤《侯鯖錄》說,他曾在《典論》讀到,漢靈帝時代酒一斗值萬錢,劉表製三酒器,大的「伯雅」一斗,中的「仲雅」七升,小的「季雅」五升。趙令畤是跟蘇東坡的,做學問的態度不會差,他的酒杯雖然較大,我還是信他。

曹丕作《典論》是來爭嗣的,有人認為「酒海篇」是藉著批評劉表、袁紹等人,來「提醒」大家看看他那愛喝酒的弟弟曹植。《典論.酒海》還寫劉表把針綁在棍端,有人喝醉,就刺醒再喝。實則,史家如《後漢書》描述的劉表,是個儒者,在文人間很有清望,還是身高一百八十幾的美男子。

宋詞中,像劉克莊《賀新郎》:「誰與此翁相暖熱,賴有平生伯雅。」時代相近的金朝元好問也有「鄭重伯雅生,藉汝聊吐氣。」的詩句,「伯雅」不止成為酒的代名詞,還被擬人化了。

「遲到罰三杯」的討論比較複雜,我試著依年代之先後,來呈現這個酒席上的奇怪規定。

距今一千三百年的隋代,那佪和楊素鬥過智的侯白、侯君素,聽說寫了一篇《酒律》,后人曾引述,但全篇未見流傳。這段被引用的爭議文字是:「酒巡匝到末座者連飲三杯為婪尾酒。」

喝酒的朋友應該一看就明白,意思是每一輪到最后一人,就連喝三杯。這是因為最后一個喝的,已經等很久了,有必要獎勵獎勵。也就是說,這三杯是安慰性質的,不是處罰。而且,三杯的緣由,是因為酒來得太遲,不是客人遲到。

末座;婪,貪多。婪尾酒」至唐宋多稱「藍尾酒」。例如白居易:「三杯藍尾酒,一楪膠牙餳。除却崔常侍,無人共我爭。」「白鬚如雪五朝臣,又入新正第七旬。老過占他藍尾酒,病餘收得到頭身……。」蘇軾:「絮飛春减不成年,老境同乘下瀨船,藍尾忽驚新火後,遨頭要及浣花前……。」

回過頭來講,引述侯白《酒律》的,是北宋未年葉夢得的《石林燕語》,目的是用來解釋唐詩中頻頻出現的「藍尾酒」。南宋洪邁的《容齋四筆》隨即開砲,指稱葉夢得引述的《酒律》,恐怕是后人偽託,沒有根據。洪邁並以白居易的「三杯藍尾酒」為例,認為不是連喝三杯,而是酒過三巡。

其實,從白居易和蘇東坡的詩句理解,是連喝三杯的;最后喝的這個人,還必須是長者、有身分的,「老過占他藍尾酒」、「除却崔常侍,無人共我爭」。我認為,這是在描述比較特殊的場合,像社日之酒或辭歲之酒,照例是年幼者先小喝一口,及至最長者自然是整壼抱去,何止三杯。

也就是說,宋人讀唐詩,對於「藍尾酒」已有歧義。葉夢得試圖把它列為飲酒的紀律,融入一般的酒席;洪邁承認不知「藍尾」的意思,但傾向同意是指最后一個喝酒的人。

明代郎瑛《七修類稿》分析了葉夢得、洪邁的不同主張,另稱:「藍,澱也。《說文》云:『澱,滓滋也。』滓滋者,渾濁也。據此,則藍尾酒乃酒之濁腳,如盡壺酒之類,故有尾字之義。」

拉拉雜雜,實在對不起大家。總之,喝酒要有雅量,但也不能隨性亂喝,像「遲到罰三杯」,就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大家別再喝了。藍尾酒,應該留給我這老人家喝。

@20110816

■子不語

元朝末年的大畫家倪瓚,很值得認識認識。
他曾住到姓鄒的姻親家中,鄒家西席陳子章的女婿金宣伯來訪,他聽說是個儒者,忘了此身是客,興沖沖迎了出去,無奈金宣伯「言貌粗率」。這倪瓚也不多說,直接以巴掌伺候,金宣伯愧忿離去。等姓鄒的來到大廳,發現客人不見了,很是怪罪;倪瓚卻說:「宣伯面目可憎,語言無味,吾斥去之矣!」
倪瓚素好飲茶,「蓮花茶」是他首創,收入明代顧元慶《茶譜》。他也曾把胡桃及雜果磨成粉、製成膏,切片置於茶內,取名「清泉白石」。有個朋友叫趙行恕,宋代宗室之后,倪瓚請他喝這「清泉白石」,他卻猛吃果膏,倪瓚氣道:「吾以子為王孫,故出此茶,乃略不知風味,真俗物也。」竟和趙行恕絕交。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居士,也自稱倪迂、嬾瓚。張士誠的弟弟張士基派人求畫,他怒道:「倪元鎮不能為王門畫師。」當場把送來的絹布撕了,錢也退回。張士基后來逮到他,本要一刀砍了,士子們紛紛求情,改用鞭子。有人問道:「君被士信窘辱,而一語不發,何也?」倪瓚曰:「一說便俗。」
同時期的大詩人楊維楨、楊廉夫,為了避元末亂世,以及朱元璋、張士誠的糾纏,縱情聲色。倪瓚初始與之交好,后來仍是絕交。
明代都穆《都公譚纂》記載:「楊廉夫、倪元鎮,一日會飲於友人家,時席有歌妓,廉夫興發,脫妓鞋,置酒杯其中,使坐客傳飲,名曰鞋杯。元鎮素有潔病,見之大怒,翻案而起,廉夫亦色變,飲席遂散,后二公竟不複面。」
請注意,倪瓚在意的不是歌妓,而是鞋杯。他曾經帶了一個姓趙的歌妓回家,一晚上儘叫她去洗澡,等到覺得她終於乾乾淨淨,天卻亮了,什麼事都沒幹成。這還是小事,我貼的李可染《倪迂洗桐圖》,是另個故事:他把樹給洗死了。
明代馮夢龍《古今笑史》記載:「倪雲林……性好潔,文房拾物,兩童輪轉拂塵,須臾弗停。庭前有樹,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嘗留友人宿齋中,慮有汙損,夜三四起潛聽焉。微聞嗽聲,大惡之。凌晨令童索啖痕,不得,童懼笞,拾敗葉上有積垢似啖痕以塞責。倪掩鼻閉目,令持棄三里外。」
他半夜潛聽友人咳嗽,第二天一定要找出痰吐哪裡,僕童騙他在樹葉,他要求遠棄三里之外。這等潔癖,樹不讓他洗死,也得掉一層皮。前面提到他被張士基逮個正著,就是他總是帶著龍涎香。某日,張士基遊太湖,聞到鄰舟傳來異香,認為定是風流雅士,找到的卻是倪瓚,正好給頓好打。
倪瓚的祖父和父親經商有成,家裡很有錢,哥哥倪文光當了道士,元朝皇帝賜號玄素神應崇道法師,又賜玄中文節貞白真人」,是道教領袖級的人物,某年重陽節登至惠山絕頂,揮手謝別,兩天後飄然而羽化。倪瓚接手掌家,卻突然散盡家財,還因欠稅而坐牢。
他欠稅被抓,也是身上的龍涎香洩露形跡。及至牢裡,竟要求獄卒送飯必須舉案齊眉,問他原因也不說,牢友卻道:「怕你口水滴進飯菜。」獄卒很生氣,故意把倪瓚鎖在尿桶旁。但在明初,民間相傳是朱元璋把倪瓚鎖在廁所;無據。
其實倪瓚是病死的,人生最后的廿年,幾乎都在太湖邊度過。后代畫壇稱「元四家」,四人之中,倪瓚更被文人們看重,就是在於格調清奇。我則愛他「一說便俗」,總覺萬般委曲也無損靈台之明;正是:「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2011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