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 星期日

■黑妓李端端

金庸《鹿鼎記》從清初揚州妓院的韋小寶寫起,到卅九回更把他未來的七個老婆,全弄上妓院一張大床,再由官兵抬進衙門,十分衣錦返鄉。我讀唐詩,早有文人鬧過揚州妓院,而且個個來頭不小,被鬧的包括名妓李端端。明代唐伯虎還畫成圖,被誤會成《唐伯虎點秋香》。

揚州是唐代的重要城市,和益州(成都)一東一西,揚州又大些,當時稱「揚一益二」。在揚州最浪蕩的,莫過杜牧:「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杜牧是到揚州投靠牛僧孺,但他真正的好友,是人稱「張公子」的張祜。《全唐詩》錄有一首怪詩,是朱沖和《嘲張祜》:「白在東都元已薨,蘭台鳳閣少人登。冬瓜堰下逢張祜,牛屎堆邊說我能。」白,指白居易;元,指元稹。這詩嘲弄的是當時文壇的一種說法:張祜的才學不比元白差。

張祜盛名,某日給鹽官寫首詩,就替兒子弄至一個監管「冬瓜堰」的小官。北宋王禹偁詩云「張生漂泊冬瓜堰」,足見張祜也常流連兒子這「駐地」。張祜當天正在責罵牛主人讓牛隨處大小便,酒徒朱沖和搭船經過報了名,張祜不太爽他自稱進士,朱沖和就把「冬瓜堰」、「牛屎堆」全寫進詩裡,張祜莫可奈何。

張祜一生沒當官,但是官場上的朋友很多,大多是仰他文采而相交。因此,杜牧在揚州,兩人酬酢的場合是官式的,作陪的是官妓、營妓。張祜另有一個詩人朋友崔涯,和他一樣是落第的,玩起來更兇,被捉弄的還包括民妓。

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記》和唐代范攄《雲溪友議》的相關記載,相去不多,都提到「張祜、崔涯久在維揚,每題詩倡肆,譽之則車馬繼來,毀之則杯盤失錯。」維揚,就是揚州;張祜、崔涯題詩品評妓院人物,被讚美的就恩客不斷,被批評的就門可羅雀。

李端端是名妓,但張祜、崔涯嘲笑她:「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囪耳似鐺。愛把象牙梳插鬢,昆崙頂上月初生。」李端端只好來見,哭求道:「端端願只承三郎(張祜)、六郎(崔涯),伏望哀之。」兩人心軟,重寫一詩:「覓得驊騮被繡鞍,善和坊裡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詫,一朵能行白牡丹。」

接著就是「大賈居豪競臻其戶」,有人笑說:「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嶺,何其一日黑白不均?」李端端美歸美,皮膚稍黑,人稱「黑妓」,張、崔涯因而譏她:黃昏時候如果不開口說話,別人都不知道怎麼走路了,怕撞到她。這樣的「黑美人」,竟從墨池驟登雪嶺,成了「會走路的白牡丹」,實在變很大。

唐《雲溪友議》說,這全是崔涯的把戲;明《堯山堂外記》則一直把張祜、崔涯綁一起,無所謂首從。光說張祜,他的「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曾讓唐武宗寵愛的孟才人唱到斷氣;詩都可以寫死人了,遑論由黑轉白?

唐伯虎畫有李端端持白牡丹,側身和崔涯(一說張祜)說話,名為《李端端圖》,或《李端端落籍圖》、《李端端乞詩圖》。不過,由於「唐伯虎點秋香」太過有名,儘管圖上題詩:「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誰信揚州金满市,胭脂價到屬窮酸。」仍有人視為《唐伯虎點秋香圖》,唐代李端端成了明代的秋香,崔涯也成華太師了。


@20110731

2011年7月29日 星期五

■心斷新豐酒

17世紀,荷蘭人命名紐西蘭、英國人命名紐約。紐,NEW也。荷蘭有個西蘭省,東印度公司在南半球找到新西蘭;英格蘭有個約克郡,移民們在美國找到新約克。這招,漢代劉邦在西元前兩世紀就用過,還引發蝴蝶效應,包括唐代的楊貴妃醉酒,以及現代之觀音靈籤。

劉邦父親本名已不可考,大家叫他劉太公。他和劉邦的太太曾落在項羽手中,項羽揚言要把太公煮來吃,劉邦回信說:「你我兄弟,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你要煮他,也請分杯羹給我。」這成語,來得就這麼不堪。

不過,當了皇帝之后的劉邦很孝順,五天探視父親一次。有天,太公拄著掃帚等在門口,原來有人警告他要對皇帝恭順。劉邦因而封太公為太上皇,免得老人家必須對他執臣子之禮。

當了太上皇的的劉太公,總是悶悶不樂,很是想家。劉太公老家在現今的江蘇,沛縣豐邑;劉邦便在首都、現今的陝西西安附近,布置了一個長得很像豐邑的小城鎮,名為「新豐」,還把豐邑街上鬥雞的、賭博的、賣酒的,統統遷到新豐繼續營業,連旅館都如假包換。

在此之前,豐邑附近的丹陽所產的酒,本來就很有名,豐邑的釀酒師傅未必得到真傳,但在劉邦為劉太公頻打「新豐」的知名度之后,「新豐酒」竟成漢唐兩代最有名的酒,從陝西紅回江蘇,連丹陽老店也主打新豐酒了。你如果Google「新豐酒」,會發現許多有名的詩人,都曾拿這酒作文章。

先講唐玄宗,因賀知章的引荐,召見了李白。某日在宮中的沈香亭,就是李白要楊貴妃磨墨、高力士脫靴那次,李白直誇「新豐酒」多好多好,玄宗派人到丹陽取酒,君臣們相約酒來之日再聚。

一個月后酒來了,楊貴妃想先和她的「三郎」李隆基喝一杯。這次挑在百花亭,她左等右等不見人,原來李隆基中途被「梅妃」江采蘋截走了。這新豐酒既然就在手邊,她便喝起悶酒、醉起悶酒了。

戲曲中的「百花亭」,一旁陪著貴妃醉酒的,還有高力士、裴力士;「力士」並非太監的職稱,正史有高力士,並無裴力士。至於李隆基,經貴妃這一醉,只有更憐更愛,惹來安祿山、史思明作亂,差點丟掉江山。

新豐酒,也不是只會壞事。唐玄宗的祖宗唐太宗,就因新豐酒,得了一個姓馬名周的能臣。

這馬周,很有脾氣,平常長官不識他才學,盡給臉色看,他也不多言,就辭官不幹,一路就來到這「新豐」,住進了當年劉邦為他老爸開的旅館。逆,一義為迎;逆旅就是迎旅。馬用這趟「新豐逆旅」,改變他一生,也改變了唐代歷史。

話說「新豐賓館」老闆也是凡人,總覺馬周人窮脾氣大,不太招呼他。直到馬周在Lobby喝起了新豐酒,一個人就乾掉一斗八升,老闆才稍稍覺得他或許是有學問的人。

馬周隨即進了京城長安,當了「中郎將」常何的幕僚。某次大旱,唐太宗要文武百官獻策,看中了常何的廿多條建議,當庭先后派了三波人馬,到常何住處召請馬周,君臣結了生死之緣。唐太宗自稱一天沒看到馬周就不自在;馬周死於四十八歲,還被唐太宗指定陪葬。
台灣廟裡流行的「觀音一百籤」,第八十三首是「馬周入都投旅店」,中上籤;詩云:「譬若初三四五蟾,半無半有未完全;須教十五良宵夜,到處清光到處圓。初三四五都是弦月,多等幾天,多喝幾天,馬上十五月圓了。
同是「觀音一百籤」,第卅二首是「常何薦馬周」,中籤;詩云:「渺渺前途事可疑,石中藏玉有誰知;一朝良臣分明剖,始覺其中碧玉奇」常何薦馬周或許是一番好意,但成敗全屬未知,最后還是要等到像唐太宗這種有識人之明的,馬周才得出頭。這籤列為中籤,還比不上旅店喝悶酒的中上籤,自有其緣故。
我還必須承認,文中關於喝什麼酒,我都是想當然爾。有人說,漢代名酒是「新豐」、唐代名酒是「蘭陵」;但江蘇丹陽曾改名蘭陵,唐代之蘭陵美酒,難道不可能就是漢代由皇帝打造知名度的新豐酒?

其次,西安人都相信,楊貴妃醉的那天,喝的是當地自古有名的「黃桂稠酒」;我無力反駁,但新豐酒和這稠酒都是低度酒,你我皆非高力士、裴力士,誰又知道楊小姐喝的是哪一種酒?


@20110729


2011年7月28日 星期四

■楊叛兒

日前寫「羅莉控」提到「一樹梨花壓海棠」。梨花取其白,指白髮老男;海棠取其紅,為紅顏美少女。有些朋友憐香惜玉,很為梨花叫屈,隱約傳達對老男人的不滿。其實,古典詩詞中也描寫老女熱戀少男的故事,女的還是皇后;李白與風塵女子一夜情之前,還唱這情歌助興。

蕭道成篡了劉宋,創了南朝第二個朝代蕭齊。蕭道成是齊高帝,傳子武帝蕭賾;齊武帝本立長子蕭長懋為皇太子。蕭長懋竟比他早死,便改以皇太孫蕭昭業為繼承人。蕭昭業於公元493年繼位,皇后叫何婧英。

蕭昭業和何婧英是一對古怪的夫妻。聽說,他們先前就找了一個丈夫姓楊的巫婆,作法讓父親和祖父早早讓位,沒想到兩人真的先后過世。尤其祖父之死,蕭昭業高興得不得了,剪了一堆大小「喜」字,貼給何婧英看。

齊武帝發喪之日,送葬隊伍一出城門,蕭昭業就溜回宮中,馬上召集樂工,大奏胡曲,表演歌舞。他還對著宮中的金銀財寶說:「以前我看著,一個都動不了;現在,看我如何整治你們。」這點,他倒是說話算話,大把大把銀子賞賜臣子和宮女。

那個丈夫姓楊的巫婆,有個兒子叫楊玟之,從小就跟著進出宮庭,何婧英竟然和他私通。大臣苦勸蕭昭業殺掉楊玟之,何婧英哭著替他求情,但大臣們還是先動手了。何皇后雖然有點亂,但對這小孩很有FU,文人們為之作詩,連宮外小朋友都編成童謠唱。

《唐書.樂志》:「《楊伴兒》,本童謠歌也。齊隆昌時,女巫之子曰楊旻,少時隨母入內,及長為何后寵。童謠云:『楊婆兒,共戲來所歡。』語訛,遂成『楊伴兒』。」隆昌,蕭昭業的年號;楊旻,一說楊玟之;楊婆兒,楊婆的兒子。

這《楊伴兒》,從童謠變成樂曲,蕭齊一代便留有八首情詩,例如:「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沈水香,儂作博山爐。」「歡欲見蓮時,移湖安屋裡。芙蓉繞床生,眠臥抱蓮子。」寫男女之事都很露骨。
  
《楊伴兒》后來又訛作《楊叛兒》,梁武帝、陳后主都曾以之填詞,完成各自的文學作品。但在民間,它顯然更為流行,大家隨時可以哼著《楊叛兒》的曲子,自己編些粗俗的詞句,成為男女間相互挑逗的情歌。

到了唐代,李白也有名為《楊叛兒》的詩作,其中一句提到「君醉留妾家」,大家便說是嫖妓之作,較委婉的說法是「一夜情」。全詩如下:「君歌楊叛兒,妾勸新豐酒。何許最關人?烏啼白門柳。烏啼隱楊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爐中沈香火, 雙煙一氣凌紫霞。」

「君歌楊叛兒」,是說你哼著《楊叛兒》的曲調。「白門」是建康(南京)的城門,引為男女約會處所。博山、蓬萊、瀛洲是海外三仙山;形狀像博山的爐子裡,你躺成沈水香的姿勢,雙煙一氣,李白先生的魂兒都上天了。

@20110728

■陽關終唱

「陽關初唱,往事難忘;琵琶一疊,回首望故國;……陽關再唱,觸景神傷;琵琶二疊,凝眸望野草;……陽關終唱,後事淒涼;琵琶三疊,前途望身世;……。」在KTV聽唱《王昭君》每每神傷,但這種疊法,有必要釐清。

《陽關曲》,本名《渭城城》。唐代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云:「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相傳他也創作了樂曲,即席唱了起來,沒想到大大流行,宫庭樂師再修其調,並收入《伊州大曲》作為第三段。

此后,《陽關曲》成為離歌,大家可以依曲調填入歌詞,但仍以王維原作最出名。王維原作只短短四句,因而發展出疊唱,增其醞藉。不過,可能是太過流行,唱法變得多樣,不止原始的曲譜不見了,「陽關三疊」的唱法也有了爭議。

在宋代,常見的《陽關曲》疊唱,一種是每句唱兩次,如「渭城朝雨浥輕塵、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客舍青青柳色新;……。」一種是全詩重複唱三遍,如同現今《王昭君》歌詞中的「陽關初唱、陽關再唱、陽關終唱」。

蘇東坡另考據,認為唐代之「陽關三疊」,是《陽關曲》第二、三、四句疊唱,第一句不疊。格式如:

1、渭城朝雨浥輕塵

2、客舍青青柳色新
3、客舍青青柳色新

4、勸君更進一杯酒
5、勸君更進一杯酒

6、西出陽關無故人
7、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在句前標示序號,因為蘇東坡舉了唐代另一詩人白居易的《對酒》,來證明他的理論。白居易詩云:「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各位,前述第四句是「勸君更進一杯酒」;蘇東坡的意思是,如果第一句也疊唱,第四句就是「客舍青青柳色」,和自居易的詩意不合。

現存的《陽關曲》,最古老的是明代的琴譜,看不出疊唱。元代《陽春白雪集》,收有「大石調」的《陽關三疊》,因為調子不同,每句的字數和《陽關曲》不同,但第一句和蘇東坡的說法相同,不疊的。

我每次聽《王昭君》之「陽關初唱、陽關再唱、陽關終唱」,神傷之餘,也有些許遺憾,且把《陽春白雪集》之《陽關三疊》詞錄之於后,供各位朋友比較.

渭城朝雨,一霎浥輕塵。
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
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
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
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只恐怕西出陽關,舊遊如夢,眼前無故人。

@20110728

2011年7月26日 星期二

■羅莉控

1069年,詩人張先八十歲,納了十八歲小妾,蘇東坡等一干后輩起鬨逼問心得,張先吟道:「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髮。與卿顛倒本同庚,只隔中間一花甲。」蘇東坡也作詩謔之:「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髮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事未見出處,兩人之詩也未納入各自作品集,但「一樹梨花壓海棠」已成為老少配的代名詞。五年后,張先又納妾了,蘇東坡的頂頭上司、杭州知州陳述古請他作詩,蘇東坡自題《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詩云:

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鬢眉蒼。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柱下相君猶有齒,江南刺史已無腸。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後堂。

鶯鶯燕燕,您一定明白蘇東坡的意思。這詩看來平淡,用的典故卻極有深意,而且儘量都找姓張的,來烘託張先、張子野老先生的風流倜儻。不過,起首「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鬢眉蒼」,這兩句只是白描張先;錦城、錦里本指成都,但杭州也曾稱作衣錦城。

「詩人老去鶯鶯在」之詩人,蘇東坡認為是唐代的張籍。張籍是元稹好友,元代《西廂記》所本的唐代《崔鶯鶯傳》,就是元稹的作品,有人認為男主角「張生」是元稹自己,蘇東坡顯然認為是張籍。

「公子歸來燕燕忙」之公子,說法更多了。第一,指漢成帝之同性情人張放,就是他買進趙飛燕當歌舞姬,再獻給漢成帝當了皇后。第二,指唐代詩人張祜,他一輩子沒當官,人稱張公子,有妾名為燕燕。第三,指唐代節度使張愔,納妾關盼盼於燕子樓;張愔死,關盼盼為他守節,曾與白居易和詩明志。

「柱下相君猶有齒」的柱下相,是曾任柱下史的漢初丞相張蒼。「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後堂。」的安昌,是指彭宣的老師張禹,他因材施教,有的學生就請進內室喝酒聊天,遇到彭宣,他只正經八百談功課。

至於「江南刺史已無腸」,典出唐代劉禹錫。司空李紳以歌妓助興,宴請蘇州刺史劉禹錫,劉即席作詩云:「高髻雲鬢新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無事,斷盡蘇州刺史腸。」蘇州刺史也作江南刺史,世稱李紳逕把歌妓送給劉禹錫。不過,蘇東坡此處沒用上姓張的,有點怪;我才疏學淺,如有突破再奉告。

蘇東坡這詩在當時應該很轟動,因為張老先生活到八十五歲已經很不簡單,居然還能納妾,文藝圈內都在等他「給個說法」。

根據蘇東坡題張子野詞集序,自稱張先和過他的詩,句如「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應該就是回應「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有人還說,張先是在解釋年老喪妻,置妾只為照料起居,實在「懶同蝴蝶為春忙」了。四年后,張先以八十九歲高壽辭世。

我曾在臉書向年輕朋友請教「羅莉控」,后來才知道最早是「羅莉塔情結(Lolita Complex)」,源自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1955年發表的小說《Lolita》。書中男主角是教授,愛上十二歲的房東女兒羅莉塔,他和房東結婚,成為羅莉塔繼父,先是他猥褻繼女,繼女反過來也挑逗他,總之是極挑戰的尺度。

今天726日,是大導演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年)冥誕。他拍過《奇愛博士》、《發條橘子》、《2001太空漫遊》、《大開眼戒》等等經典名片,對這本爭議小說也有興趣,1962年拍了同名電影《Lolita》,把女主角改為略長的十四歲,以應付審查。這部片,港台片商都譯為「一樹梨花壓海棠」,傳神得不得了。


@20110726

2011年7月25日 星期一

■喝酒我最大

全世界大概只有他,能在各國使節面前,公然把希特勒灌醉。他和台灣也有些淵源,日月潭之「光華島」是他參與命名並書匾;228事件之后,也是他在國民黨三中全會提案將陳儀撤職查辦;1949年自然也跟來台灣,當了立法委員。撇開政治,這劉文島,亂世之文人。

劉文島19319月出任中國駐德公使,向德國總統興登堡遞交國書。隔年731日,納粹成為德國第一大黨,希特勒旋即於8月初邀宴各國使節。相關新聞報導顯示,希特勒失禮在先,劉文島逞威於后。

話說希特勒逐桌敬酒,劉文島報上國名及職稱,希特勒居然跳過,繼續向別國使節敬酒。劉文島等他回到主位,端著酒杯趨前,表明主動敬酒。沒想到,這小希斜著眼說:「我乾整杯可以,但你不會醉嗎?」

接著,就是這場改變歷史的喝酒大賽了。他們一杯接一杯乾著烈酒,希特勒聽說還罵了髒話,幾度要起身,終究重重跌回椅子,最后是靠待衛扶回去,宴會也草草結束。這事,劉文島不論在中國還是台灣,都很少提起,反而是西方外交圈津津樂道。有人說,許多使節跑到劉文島面前豎起大拇指致意,還說希特勒到隔天中午都無法起床。

希特勒后來果然權傾德國;哈哈,由於先前被劉文島灌醉,惱羞成怒才起了打天下的歪心。劉文島呢,當然不會笨到留在德國,他1933年就調往義大利當公使,並且交涉墨索里尼,讓公使升格為大使。1937年,義大利承認滿洲國,劉文島降旗回中國。他有沒再和墨索里尼拚酒,就不得而知了。

劉文島好像生來就是和名人打交道。他1893年生於湖北,1909年考入保定軍校,武昌起義跟著陳其美,1913年參與二次革命失敗,到日本就讀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1916年回中國向袁世凱請願反「21條」,被關了起來,經副總統黎元洪說情才保命。他於袁世凱死后獲釋,再赴日本。

1917年,他寫了《政黨政治論》,書呈梁啟超指正,被收為弟子。隔年隨梁啟超訪問歐洲,后來在巴黎大學取得法學博士學位,1925年回中國在大學任教,隔年被蔣介石延攬至黃埔軍校當教官,並介紹加入國民黨,當到中將。他有陣子也被吳佩孚奉為上賓。吳登上時代雜誌封面,不無劉文島的西方關係。

劉文島是1928年出任漢口市長,頗多整頓之功。在他1931年出使德國之前,其實已有相當程度的歷練,酬酢定然也少不了。也就是說,他本有量,又在交際圈中打過滾,比起動作僵硬、一心想打仗的希特勒,自然是能喝許多。

劉文島被形容為國民黨的才子,能通日、英、法、德、義等多國語言,又有所謂的國際視野,名動一時。從義大利回中國沒多久,就成國民黨中央要員,還獲升上將,參與對日戰爭的決策。

日本戰敗,劉文島曾於1946年與錢昌照來台灣,錢昌照把日月潭之玉島改名光華島,劉文島書匾懸其上。1947228事件,他和其它54名國民黨中央委員臨時動議,將陳儀撤職查辦。同年冬天,劉文島出任閩台清查團團長。

網路文章都說,劉文島因批評蔣介石對日本太軟弱,引來蔣的不滿。不過,將介石如有不滿,也不會在劉文島跟來台灣還放他生路,此說存疑。中國共產黨方面,對於劉文島也有好感,認為他至少兩次隱瞞「革命作家」顧仲起的共產黨員身分,讓顧仲起逃過國民黨的毒手。

劉文島1948年先在中國當選了立委,1949年隨國民黨到台灣還是當立委,聽說不太和當權者來往,1967年病逝台北。依我看,蔣介石在台灣沒鬥劉文島,還於他死后明令褒揚,無非是怕酒。哈哈,如果能大庭廣眾之下灌倒一代惡魔希特勒,誰還敢來惹你?


@20110724

■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歷史說,每遇黨爭,就算志節之士,也會被攻擊得體無完膚。今天且聊歐陽修和朱熹,他們都被對手指控不倫戀,壞的是見載於史書,欲辯已忘言。我只能懇請各位朋友緊記「涉嫌」二字,即便控方描述了各種情節,沒有判刑確定之前,我們還是守住「無罪推定」的原則。

先說朱熹,他被控「扒灰」,就是和媳婦不倫戀。扒灰,又稱爬灰。明代張岱《夜航船》和清代王有光《吳下聯諺》都說,某間佛寺清香爐,底部沈澱錫塊,還可賣錢;小偷得知,便夜闖各地寺廟,扒灰偷錫,世人轉為「偷媳」。但,好事者另稱,「扒灰偷媳」之典,出自蘇東坡、王安石。

蘇東坡的好友陳慥,字季長,號龍丘居士,太太姓柳,河東郡人。陳季常與人喝酒聊天過了時,太太常在鄰房拍牆抗議,蘇東坡以詩譏之:「誰似龍丘居士賢,談空談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這是成語「河東獅吼」、「季常之癖」的由來,陳季常也回敬蘇東坡一個「扒灰」的典故。

有人說,蘇東坡的媳婦仰慕他的文采,某日偷闖書房翻動詩文畫卷,先是蘇東坡發現她躲在柱后,陳季常也不巧直闖書房,蘇東坡神色慌張,假稱正在彈掉畫卷上的塵埃,陳季常看出端倪,作詩譏他「扒灰」。

王安石的故事大同小異,說他偶見媳婦春睡,在牆上寫了「緞羅帳裡一琵琶,我欲彈來理的差」,媳婦醒來續了「願借公公彈一曲,猶留風水在吾家」。王安石心正癢,兒子剛好闖來,他急忙以手遮住牆上詩句,假稱正在扒灰。

野史各稱,蘇東坡和王安石這故事,都是「扒灰」典故的由來,我覺得都不可信,仍以「偷錫」為是。

朱熹有沒有扒灰,這幾年突然成了熱門話題;更有老師抱怨,自從學生懷疑了朱熹的品行,書都不好教。我觀察網路的發言,認為和套書《明朝的那些事兒》有關。這書在台灣和中國都暢銷,講的是明代,偏在論及宋代理學及八股時,「不小心」提到朱熹之扒灰。

《宋史》記載:「監察御史沈繼祖劾朱熹,詔落熹秘閣修撰,罷宮觀。」那是公元1196年,南宋寧宗慶元二年,是有名的「慶元黨案」。事起於外戚韓侂胄要打擊宰相趙汝愚,先從朱熹下手,由沈繼祖參他十大罪狀,趙汝愚被貶、朱熹罷官,宋甯宗宣佈道學為偽學,清查逆黨五十九名官員,朱熹門人作鳥獸散。

十大罪狀包括「不敬于君、不忠于國、玩侮朝廷、為害風教、私故人財」等,但徹底摧毀朱熹名節的,是「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家婦不夫而孕」。家婦不夫而孕,是說他兒子死了,媳婦卻懷了孕。正史未見朱熹就此答辯,有人便當他認罪了,說他悲憤以終。唉,我是信那朱先生的;不辯解,是哲人通病,他定是這樣的。

至於北宋之歐陽修,歷經仁宗、英宗、神宗三朝,仁宗時被參私通小甥女,神宗時被參扒灰,都是皇帝出面阻止他對手的攻擊,才逃掉身敗名裂。扒灰之事未正式進入司法程序,這就不談了,但他被控私通小甥女雖然也離譜,金庸在《射鵰英雄傳》卻隱約覺得有這戀情,取來當素材。

話說黃藥師的女徒梅超風,大師兄曲靈風暗戀她,她卻偷了《九陰真經》的下卷,和二師兄陳玄風逃離桃花島,練功走火入魔成了「鐵屍」,還被郭靖的大師父柯鎮惡刺瞎眼。書中提到黃藥師暗戀女徒,紙上常寫「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引的正是五十多歲歐陽修暗戀十多歲小甥女的軼聞。

御史第一次參歐陽修的,是「私通」小甥女;歐陽修被謫至滁州,寫《滁州謝上表》給宋仁宗,提到他初見這小甥女她才七歲等等,總之是極力辯解。如果問我,我也不信歐陽修會是老色鬼,因為御史可以只依據傳聞就參奏,很容易被政壇派系操弄。

但我還是把出事的兩首小詞《望江南》錄著,看看北宋的歐陽修,如何影響南宋的東邪黃藥師: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20110725

2011年7月23日 星期六

■吾無隱乎爾

李清照詞:「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寬和有涵容稱之「醞藉」,用在形容人之舉止,加上「風流」兩字更有味道。木犀是桂花,那香味各位一定領教過,就是濃郁。不過,賞木犀的境界在於化濃為淡,先醞藉始能風流。

黃龍寺晦堂老子嘗問山谷以「吾無隱乎爾」之義,山谷詮釋再三,晦堂終不然其說。時暑退涼生,秋香滿院。晦堂因問曰:「聞木犀香乎?」山谷曰:「聞。」晦堂曰:「吾無隱乎爾。」山谷乃服。

我錄的是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的版本,算儒家觀點。佛家《五燈會元》也有《太史黃庭堅居士》條目接著說:「公釋然,即拜之。曰:『和尚得恁麼老婆心切?』堂笑曰:『只要公到家耳。』」這「老婆心」,我覺得是「吾無隱乎爾」的剖腹相見,是體貼之心,就是要讓黃庭堅有回到家的感覺。

不過,「吾無隱乎爾」是儒家的境地,出自《論語.述而》:「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我什麼都給你們看了,你們以為還有隱瞞嗎?沒有了;徒弟們,沒有了。吾無隱乎爾!

您懂孔老夫子了嗎?我想,我聞到桂花香了,稍微懂一些。老夫子本來只是和學生聊個天、交個心,后代卻要把他捧上天,說他德行無人能比,儘管一點都沒有隱瞞,學生也學不會、達不到這境界。各位啊,我之所以稍懂,是因為我也這樣帶過學生,是一種付出,和德行無關。

祖心晦堂和尚是臨濟宗黃龍派的二祖,很想把衣缽傳給黃庭堅,雖然藉著木犀花香來說法,黃庭堅終究還留在儒家。祖心晦堂只好把度化黃庭堅的任務交代給徒弟,這小和尚法號雖是死心悟新,卻和祖心晦堂一樣不死心,終於贏得黃庭堅的心,黃龍一派也把黃庭堅正式列為祖心晦堂的徒弟。

死心悟新和尚很有趣,曾作詩譏評禪宗六祖慧能:「六祖當年不丈夫,倩人書壁自糊塗,分明有偈言無物,卻受他家一缽盂。」意思是:六祖當年不怎麼出息,學人家在牆上寫偈;而且,既然講了「本來無一物」,為什麼又接受五祖傳下的缽盂呢?

祖心晦堂死前指名黃庭堅主持火化,死心悟新卻對黃庭堅喝道:「新長老死、學士死,燒作兩堆灰,向甚麼處相見?」如果你我都死了,都燒成了灰,那麼會在何處相見?黃庭堅要到后來被黜,才明白死心悟新和尚的意思,寫了這麼一封信道謝:

「往年曾蒙苦苦提撕,長如醉夢,依稀在光影中,蓋疑情不盡,命根不斷,故望崖而退耳。謫官在黔南道中,晝臥覺來,忽爾尋思。被天下老和尚謾了多少?惟有死心道人不肯,乃是第一相為也,不勝萬幸。」第一相為,天下最最為我好的;這樣的文字,讀了足讓為人師者心熱。

「吾無隱乎爾!」容我斬釘截鐵,就道這一聲吧;我愛晶瑩剔透,不喜多言。

@20110723

■昨日酸、日日酸

二月河寫乾隆一朝,好幾個章節提到困居郊外的曹雪芹。研究《紅樓夢》的,把這人稱作「西山曹雪芹」;他和江寧織造曹寅的孫子曹雪芹是不是同一人?《紅樓夢》是哪個曹雪芹寫的?至今仍未定調。我本來就覺得曹雪芹十分落魄,今天讀到有人形容他「窮得當當響」,心再酸了一陣。

《紅樓夢》為曹雪芹所作,雖是主流論調,寫的是不是曹寅一家子,爭議卻很大。清人趙烈文《能靜居筆記》說,乾隆晚年,和珅呈了曹雪芹的《紅樓夢》,乾隆「閱而然之,曰:此明珠家事作也。」這時,《鹿鼎記》就該上場了。

金庸寫韋小寶和少年康熙,胡鬧的一夥孩子當中,應該還有納蘭容若和曹寅。容若就是權相明珠的兒子,曹寅是康熙奶媽的兒子,兩人很年輕就是康熙的待讀,也都當過御前待衛,而且都是有名的才子,曹寅任江寧織造之后,和容若仍有詩文往來。

有人說,《紅樓夢》賈寶玉的原型正是納蘭容若。但容若死了三十多年之后,曹雪芹才出生,如果乾隆確認了《紅樓夢》是在寫明珠一家子,那麼曹雪芹所認知的納蘭容若,一定是父祖輩告知的,並且加入自身的遭遇,才捏塑成賈寶玉。

既然《鹿鼎記》都用上了,金庸《書劍恩仇錄》也不能不提。紅花會陳家洛和乾隆實是漢家兄弟,長得一個樣子,福康安是乾隆私生子,竟也和陳家洛幾分相似。這福康安,名義上是大學土傅恆的兒子,傅恆的祖父傅鼐是曹寅的外甥,算來曹雪芹還長傅恆一輩。

傅恆因福康安而大紅大紫,曹雪芹則是家道中落,境況別如天地,但二月河在乾隆系列中,寫了一些傅恆照顧曹雪芹的情誼,包括安排妻室替曹雪主持家務,很是感人。不過,不管在故事或真實生活中,仍以敦敏、敦誠兄弟和曹雪芹交情最好,一干京官及名士,也都因為敦敏、敦誠引見,幾次造訪曹雪芹的鄉間小屋。

他們每次去曹家,總不忘多帶些酒、多帶些菜,周濟的意思盡在不言中。敦敏、敦誠的詩文提及曹雪芹之經濟狀況,也總是這些句子:「舉家食粥酒常賒」、「賣畫歸來付酒家」、「殘杯冷炙有得色,不如著書黃葉村」。我記得高陽的紅樓系列中,也明寫曹雪芹之窮困,有機會再和二月河的作品比對。

在可信的史料中,敦敏、敦誠與曹雪芹的交情更深厚,好到有人懷疑敦誠也是《佩紅樓夢》的作者之一。例如敦誠另有《佩刀質酒歌》詩,題下自敘,某個秋天早晨到他哥哥敦敏的槐園,冷得要命,「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他便解了佩刀,派人去典當換酒,陪著喝了起來。

曹雪芹當場作了詩,可惜沒流傳下來;敦誠的長詩,我錄幾句如下:「我今此刀空作佩,豈是呂虔遺王祥。欲耕不能買犍犢,殺賊何能臨邊疆。未若一斗復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

拼湊的曹雪芹,大概就這樣子了:擊石作歌聲琅琅,窮得​當當響。十五年來我也極困頓,勞煩不少朋友伸援手,又感​激又慚愧,但窮得也是當當響;而今債台高築,自也無心擊​石作歌聲琅琅。心之今日酸,實昨日酸、日日酸。

@20110722



2011年7月19日 星期二

■牛頓與熊皮

歷史上有幾個老公調戲老婆的故事,情節都很相似,人物卻有真有假,我花了一些時間整理,竟然扯到《格林童話》,只好舉手投降。

最早、最倒楣的是秋胡,他是春秋魯人,娶妻才五天便去陳國作官,五年后返家在桑田遇一美女,言詞挑逗兼尾隨,卻是回到老家。他老婆發現這濫人竟是老公,氣得出門東行,投河自盡。

這故事在民間流傳幾百年后,西漢劉向將之納入《列女傳》,篇名「魯秋潔婦」。山東嘉祥縣有「邵姑姑廟」,說秋胡之妻姓邵,還說秋胡想把自己的像畫在老婆旁,村民和畫師合力阻撓,秋胡羞愧而死。

「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額顱;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湯我一湯,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著你三千里外該流遞;摟我一摟,我著你十字階頭便上木驢。」

這便是元代石君寶《秋胡戲妻》雜劇中,秋胡之妻的強悍唱詞,她被改姓改名羅梅英,害人誤以為就是羅敷女。

「使君有婦,羅敷有夫」是另個故事,源自漢代無名氏之長詩《陌上桑》。有人考證,東漢光武帝劉秀封叔叔劉良為趙王,就是這劉良在桑田調戲的美女,並且在得知是部屬的老婆秦羅敷之后,還半強迫邀宴;秦小姐因而在席間以歌明志:「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京劇《汾河灣》,劇情基本上依據《征東全傳》,講的是唐太宗時代名將薛仁貴的故事。薛仁貴投軍沒多久,老婆柳迎春生下薛丁山,十八年后薛仁貴衣錦返鄉,先射箭誤傷一青年,再言詞調戲老婆柳迎春,在寒窯見有男人鞋子還脾氣,等得知有了長大成人的兒子,又驚覺誤傷正是薛丁山,夫妻含淚奔向汾河灣。

薛仁貴、柳迎春、薛丁山都是見諸史書的人物,但戲裡的情節未必真實發生。換了男女主角姓名,那薛平貴與王寶釧便有更多故事了,從大家熟知的「苦守寒窯十八年」,到《武家坡》、《紅鬃烈馬》等戲都是。薛平貴、王寶釧不曾見於史書,劇作家把他們設定為和薛仁貴、柳迎春一樣的唐代人;另有學者主張,「薛平貴」是後晉石敬塘的化身。

以上四個故事,都是宣導「性騷擾防治法」的絕佳案例,學術界討論了千餘年,見解雖然多且雜,卻少有扞格,唯一的公案是:「哪個寒窯比較早?柳迎春的,還是王寶釧?」較多人認為,先有真人「薛仁貴」的故事,才被套在假人「薛平貴」身上。但今人楊憲益考證主張,《武家坡》薛平貴的故事先來自西方,再影響了《汾河灣》之薛仁貴。

《格林童話》有一則「熊皮人」:魔鬼給退伍阿兵哥克里一張熊皮,叫他披穿七年不得沐浴,七年之內如果死掉,靈魂歸魔鬼所有,沒死就可得到極大財富。克里來到一戶人家,三姐妹都很漂亮,大姐、二姐嫌他醜,只有小妹因他救過父親而願意嫁他。克里剖開指環,一半交給老婆,又流浪去了。他老婆忍著兩個姐姐恥笑,七年后克里衣錦榮歸,三姐妹都不認得他;他取出指環,大姐、二姐羞愧而死。

楊憲益先生認為,把這個故事對照《武家坡》中的王氏三姐妹金釧、銀釧、寶釧,由三妹寶釧嫁給薛平貴,婚後薛平貴從軍直到榮歸,主要情節相同。而且,古代北歐語言中,「熊皮(The bear hide)」的中文譯音,與「薛平貴」三個字的音幾乎一樣。楊憲益因而主張,故事是由歐洲經西域回紇人傳過來的。

反對者說,「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早於公元十世紀前后就流傳,《格林童話》成書於十八世紀,要傳也是由東往西。唉,這便是糾結。我高中歷史老師剛華民先生說:「英文是東方傳過去的,像『周』字左旋,不就是『CHO』?」

那麼,為了這張「熊皮」,我也有一說:「牛頓,是曹操為他取的名,還預測他被(蘋果)打到頭,倒地不起。」證據見如曹操《秋胡行.其一》:「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牛頓不起,車墮谷間。坐磐石之上,彈五弦之琴。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歌以言志,晨上散關山。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旁? ……」

@20110719

2011年7月18日 星期一

■有鬼有鬼,撮鹽入水

劉德華年輕演過電影「神行太保」,講記者「跑」新聞的故事。《水滸傳》說,這「神行太保」戴宗有四個甲馬,兩腿各紥一個,可日行五百里;如果各紥兩個,可日行八百里;梁山泊排名二十,當上「總探聲息頭領」。我於圈內壞在一個「急」字,見不得長官部屬慢成一團;戴宗、戴院長,我真是許久未遇了。

跑得超快的,周穆王時代就有這樣的名人,叫做「律令」,令讀平聲;一說他死后化為神獸,一說成為雷部之鬼。明代《幼學瓊林》:雷部至捷之鬼曰律令,雷部推車之女曰阿香。」這「至捷之鬼」說法,源自晉代干寶《搜神記.律令》:雷部健兒,善走,與雷相疾速。符咒云急急如律令,謂此。

如果把「律令」解為「跑得很快」,干寶之說或是;但道教人士認為,漢代官方文書結尾常有「如律令」,意思是這文書有如法律和命令,如陳琳《為袁紹檄豫州》:「布告天下,咸使知聖朝有拘逼之難,如律令。」道教符咒借的是這「強制性」,用在「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覺得,干寶「跑得快」的說法較原始,道教借用「如律令」之時已有多重意義。晉代葛洪就認為,先秦典籍《山海經》記述許多鬼怪的名字和外貌,荒郊野外遇上了,人們便可大喊:我知道你了,你現在馬上給我滾,否則我就對你不客氣。」聽說鬼怪自會快快避走。

這些對鬼怪的喊話,客氣一點是:「今已知汝名,汝急速去;急急如律令。」「吾知汝名,急去千里;急急如律令。」東漢殯葬會由巫師主持「墓門解除」,鎮壓墓門使人鬼分途,解除文的末尾也有「百解去,如律令」。這些,都是和鬼怪打交道的用詞,未必和官方文書有關。

唐代白居易《祭龍文》:若三日之內,一雨滂沱,是龍之靈,亦人之幸。禮無不報,神其聽之!急急如律令」這是官方文書引入神鬼之「如律令」。元代關漢卿《竇娥冤》第四折,那害人張驢兒見竇娥之魂,唱道「有鬼有鬼,撮鹽入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雖是道教符咒,卻輕輕鬆鬆又回到庶民生活,誰還管「撮鹽入水」能不能趕鬼?

道教的太上老君就是老子,全稱「一氣化三清太清居火赤天仙登太清境玄氣所成日神寶君道德天尊混元上帝」。如律令」轉成「急急如律令」時,未必有宗教的意思,只要求鬼怪「像『律令』先生那麼快速地離去」,但再加「太上老君」,是把道教教主搬出來,「強制性便遠遠高於「急迫性了。

《太上正一咒鬼經》是正一教的重要典籍,很有符咒殺鬼的「強制性」。文內張天師自稱謁見黃老君,習得殺鬼語:吾含天地炁,咒毒殺鬼方,咒金金自銷,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滅,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咒神神自縛,咒鬼鬼自殺,咒禱禱自斷,咒癰癰自決,咒毒毒自散,咒詛詛自滅。」讀起來真是無堅不摧,一咒解千愁。

某老君也授我一咒,名為《老記》,很能除懶,在此便傳了各位,聊謝每日相陪扯淡之閒情。《老記》咒曰:「有鬼有鬼,撮鹽入水;神行太保,為汝慚愧。新聞現場,快去莫悔;吾知汝名,休想脫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20110718


2011年7月17日 星期日

■諸神不在

明末清初的韓廷錫,信寫得多、寫得妙,《尺牘新鈔》之類的書,蒐羅了好幾篇。例如,他這樣給妹妹寫信:「二哥在山中,已是長素,忽寄若干肉至,得羊踏菜園乎?然不欲虛妹一片至情,為妹一飽食,然後復素。」很搞笑吧?吃素的朋友姑妄聽之,切莫動氣。

「羊踏菜園」是個典故,出自三國魏人邯鄲淳之《笑林》:「有人常食蔬茹,忽食羊肉,夢五臟神曰:『羊踏破菜園。』」清代《笑林廣記》也收錄這一則,吃素的朋友再請稍安勿躁,其實這不是笑話而已。

五臟,確有其神。依《笑林》,夢中來抱怨「羊踏破菜園」的「五臟神」似是一人,但在道教典籍,五臟各有其神,諸神各有其名。道教要求我們,不止要熟記諸神之名,還要天天打招呼,陪他們聊天,如果老死不相往來,你這個身體大概也完蛋大吉了。

在道教的不同典籍,身體神的數量和姓名各不相同。如依《雲笈七籤》記載,「五臟神」分別是:

肝東方青,其人姓為婁氏,字君明,衣青衣。又名青龍,字蕙龍子方。
心南方赤,其人姓為張氏,字巨明,衣赤衣。又名豪丘,字陵陽子明。
肺西方白,其人姓為文氏,字元明,衣白衣。又名方長宜,字子元。
腎北方黑,其人姓為玄氏,字子真,衣黑衣。又名雙以,字林子。
脾為中央戊己土黃,其人姓為己氏,字元己,衣黃衣。又名黃庭,字飛黃子。

對於這五人,我們真的不能不理不睬;《黃帝西方兵法》便警告:「知吾者生,不知吾者死;知五臟神名字,與天地適等。晨暮有常呼之,與言語,有痛處,自令其神治之,即差也。不與相知、不與言語,則死矣。」

《三洞珠囊.救導品》另引《太平經》云:「故肝神去,出遊不時還,目無明也;心神去不在,其唇青白也;肺神去不在,其鼻不通也;腎神去不在,其耳聾也;脾神去不在,令人口不知甘也;頭神去不在,令人目旬冥也;腹神去不在,令人腹中央甚不調,無所能化也;四肢神去,令人不能自移也。」

今天只聊「五臟神」,就先不和「頭神、腹神、四肢神」打交道了。依道教說法,每一種神不在家,我們身體就會出現一種毛病;這時,你就要「婁君明、張巨明、文元明、玄子真、己元己」叫不停,當然要加個「先生」兩字。


千百年來,我們只讓「五臟神」管吃的,很不禮貌,才會有他們託夢「羊踏菜園」。但這小事。各位朋友,我發想學習佛家做功德,每天幫那些沒心沒肝沒肺的,呼喊幾聲「婁君明、張巨明、文元明」先生,大家一起來,看看這些人是不是還這麼壞。

@20110717

2011年7月16日 星期六

■情與貌,略相似

陳寅恪暮歲眼盲,竟花十年口述「柳如是別傳」,學術界議論紛紛;但我這小子暗道:很值得啊。這位明末清初的名妓,先為陳子龍外室,再嫁錢謙益,交游盡是文壇重臣;更難得的是,總能勸誘身邊男人反清復明。今日稍得閒,就為各位道一段文字奇緣:柳如是暗戀的,其實是南宋辛棄疾,大她不過四百歲。

辛棄疾三吟建康(今南京)賞心亭,第一次是公元1168年的《念奴嬌》: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閒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下闋的前段全在講謝安,包括大將桓伊在晉孝武帝前彈奏《怨詩》,箏音幫謝安訴委曲卻也讓謝安掉淚,總之是君臣對北方戰局的觀點不同。「寶鏡」是傳說,照見魚之五臟六腑,拾獲的漁人一驚,又把它掉回秦淮河了。我底心無人照見,誰來勸勸酒吧,江頭風正怒,明朝波浪或許把屋都翻了。

1174年初春,卅五歲的辛棄疾再登賞心亭,作《菩薩蠻》: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   
人言頭上髮,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

辛棄疾力主北伐抗金,高層決策「望來終不來」,只好裝痴,笑白色沙鷗一身是愁。這次隨恩師兼主帥葉丞相登吟,辛棄疾不敢放肆,同一年的稍后,他再登賞心亭,名作《水龍吟》便激越蒼涼: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儘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吳鉤,吳國鉤狀的刀。北宋王琪《金陵賞心亭》詩云:「殘蟬不會登臨意,又噪西風入座隅。」北宋劉概《題府舍西軒》詩云:「讀書誤我四十年,幾回醉把闌干拍。」下闋典故仍多,網路一找都有,且容我直接跳到「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倩,請也;各位啊,這是一個跨時空的邀請。第一次登賞心亭,辛棄疾其實就發出「誰勸杯中綠」的訊號,第三次更指名來個「紅巾翠袖」,好搵他的英雄淚。四百年后,終於有人應許了;那個賞心亭下、秦淮河畔的年輕柳如是。

她本姓楊,名愛;因入娼門,寓姓柳,改名隱,字如是。能吟詩作對,而且常讓當代名士驚艷,和李待問、宋徵輿、陳子龍等人都傳出戀情,雖與陳子龍同居,卻被元配鬧到分手。后來嫁給年紀大她一倍的錢謙益為妾,衛道之士譁然,無數磚瓦扔上他們結婚的新船。

錢謙益后來當到禮部尚書,清兵臨城,崇禎皇帝於煤山自縊亡,柳如是勸錢謙益投水自盡,錢謙益竟稱水冷,她逕自跳入荷花池被救起,錢謙益降清不久后辭官,終隨柳如是暗中反清復明。

這樣的奇女子,接收到的難道只是「誰勸杯中綠」,或是「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的男歡女愛訊號?不。辛棄疾二吟賞心亭時,「青山欲共高人語」才是這個跨時空邀約的關鍵密碼。從楊愛到柳隱,她終究應了辛棄疾之《賀新郎》,取字「如是」: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沈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教雲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20110716

2011年7月15日 星期五

■千萬和春住

唐韓愈詩云:「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宋蘇軾引唐李肇《國史補》:「酒有郢之『富春』,烏程之『若下春』,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洞春』,劍南之『燒春』。」再引杜甫《撥悶》詩:「聞道雲安『麴米春』,才傾一盞便醺人。」復引唐人裴鉶作傳奇記裴航事,也有酒名『松醪春』。他說:「乃知唐人名酒多以春,則『拋青春』亦必酒名也。」

酒之於我,亦有洪吉春。

1990年秋,聯合報把我從彰化調至台北縣,洪吉春先生已於是年春天卸任議長,閒雲野鶴,常與吾等小輩酒敘。那幾年老議長身強體健,藍標約翰走路或皇家禮炮,一瓶半瓶難不倒他。

后來,老議長為了不讓太太擔心,出門便只攜一扁平小酒壼,雖滿盛威士忌,量已極為節制。有時逗趣,老議長會把這酒壼暫擺一邊,直說:「先喝你們的。」但我看,他怎麼也不想過量了。

我之從他習酒,在品不在量。席間,他向來不道人是非,如遇我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記者聊偏了,他也會適時岔開話題。更老的那幾年,他話講得愈發少了,我清楚明白那落寞,因為一如現今之我。

我還遺憾最近五年。我想有吧,這麼多年沒有再陪老議長喝酒。唉,洪吉春先生逝矣。今午臉書先見孫廷龍兄捎訊,同事曾德峰緊接著來電,我爽然若失。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爽,本意明亮,明亮之至會有差池,所以相關字詞常生對立。例如「爽口」,有「清爽便於入口」的意思,卻也有一義是「傷敗胃口」。我這「爽然若失」,自然是極為不爽之爽。

「拋青春」真的是一種酒嗎?我且信了蘇東坡,就借韓愈這詩,酹之於洪吉春先生靈前:

我恨不如江頭人,長網橫江遮紫鱗。
獨宿荒陂射鳧雁,賣納租賦官不嗔。
歸來歡笑對妻子,衣食自給寧羞貧。
今者無端讀書史,智慧只足勞精神。
畫蛇著足無處用,兩鬢霜白趨埃塵。
乾愁漫解坐自累,與眾異趣誰相親。
數杯澆腸雖暫醉,皎皎萬慮醒還新。
百年未滿不得死,且可勤買拋青春。

@20110715

2011年7月12日 星期二

■詩殺命案

如果您願意默讀整首詩,我就把命案供出來: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悲。

公元706年,宋之問偷偷北返,途中作《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這詩有名,本事卻很不堪。原來,宋之問依附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之、張昌宗,唐中宗一接位,就把他貶到瀧州(廣東羅定),但他不甘寂寞,去了一年就想溜回洛陽。

宋之問渡過漢江,沿途借宿,某夜於窗下聽得友人計畫刺殺宰相武三思,竟去密告,換取私自北返之除罪。重返政壇之后,他又選靠安樂公主這邊,太平公主便進言中宗把他降調至越州(浙江紹興)。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后來聯手幹掉安樂公主,擁立唐叡宗,宋之問再被流放至欽州(廣西欽州)。公元712年,李隆基當了唐玄宗,乾脆命他自盡。

我要供述的,不是宋之問命案,而是他涉及的另一起命案。唐代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記載:「劉希夷詩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問苦愛此兩句,知其未示人,懇乞,許而不與。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宋生不得其死,天之報也。」

劉禹鍚曾官「太子賓客」,韋絢《劉賓客嘉話錄》是記錄他公元821年在白帝城的談話。「宋生不得其死,天之報也」是一種評價,更直接指控宋之問殺了劉希夷。成書稍早(807年)的劉肅《大唐新語》,也錄有此事﹕「……(劉希夷)詩成未周(年),為奸所殺。或云宋之問害之。」講法比較保守。

我另找一些資料,再比對《劉賓客嘉話錄》之起訴書,案情大概是這樣的:宋之問小劉希夷五歲,卻是他舅舅,兩人同於675年考取進士。劉希夷677年作了前述長詩,名為《代悲白頭翁》,宋之問知道這詩還沒有發表,請劉希夷讓給他,劉希夷答應又反悔,678年某日便鬧出命案。

清代官方編輯的《全唐詩》,劉希夷名下收有《代悲白頭翁》,宋之問名下也有一首《有所思》,和劉作幾乎一樣,只「洛陽女兒惜顏色」改兩字,成「『幽閨』女兒惜顏色」。《全唐詩》「劉希夷」條下另云 :「詩成未周歲,為奸人所殺。或云,宋之問害希夷,而以《白頭翁》之篇為己作。」

不過,也有說法指稱,人不是宋之問殺的,他只涉嫌教唆。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云:「(希夷)舅宋之問苦愛一聯(即『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知其未傳於人,懇求之,許而竟不與,之問怒其誑己,使奴以土囊壓殺於別舍。時未及三十,人悉憐之。」

我這百般無聊的關係人,什麼都說了,就請各位嚴審吧。

@20110712

2011年7月11日 星期一

■想當然耳

「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李清照這詞,我向來極愛,有時看到和香有關的公案,便特別留意。例如,漢代買充之女買午,偷父親之藏香給心儀的男子韓夀,千百年來卻被誤會偷香的是男人,就是「香案」之一。今天來聊聊曹操,他的「香案」更是千古大事,波及洛神,更足辨忠奸。

先講曹操追殺袁紹一門。袁紹之子袁熙戰死,曹丕擄得袁熙的太太甄氏,曹操就讓曹丕娶她為正妻。孔融對曹操說:「周武王滅商,把妲己給了周公。」曹操說:「哪有此事!」孔融說:「看你今天這樣做,我想那時的武王一定也那樣做。」曹操不聽諫,照樣把甄氏納為兒媳。

宋代蘇東坡考試突然用了奇怪一個典,主考官歐陽修事后問他出處,他只說出自《後漢書.孔融傳》,歐陽修怎麼也找不到,只好再請教一次。蘇東坡這才引孔融諫曹操之舊事,直言有些道理是「想當然耳」,他考試用的典故,其實並沒有出處。這雖然是成語「想當然耳」的由來,蘇東坡后來寫文章評孔融與曹操,仍把曹操臭罵一頓。

三國迷還津津樂道的,是司馬光批曹。依宋人筆記,司馬光某日對學生說:「我昨天識破一事。」學生動問,他才說曹操遺書寫得太過雲淡風輕,竟交代夫人們把家裡的香料分一分,作為生活的倚靠,如果還活不下去,也可縫製鞋子出售,這分明是轉移后代的注意力,掩飾他想讓兒子代漢而魏的意圖,進而在歷史留些清望。

曹操的遺書,有《遺令》、《終令》;被司馬光識破的「分香組履」,見於《遺令》。至於《終令》,是講他陵寢應該如何如何,包括「不樹不封」。不樹,就是不作標示;不封,就是不施設人工的外貌。這讓后代為了曹操墓的真正位置傷透腦筋,但讓大家更訝異的,是有人指稱曹操墓竟和兒媳甄氏之墓相通。

我沒辦法形容甄氏有多美,但曹丕的弟弟曹植為她寫了「洛神賦」,段譽之「凌波微步」也出自她。說起洛神,原指伏羲氏之女。伏羲姓宓,其女宓妃死洛水化為神。在曹魏那年代,甄氏宛如洛神轉世。這樣,你明白她的美了嗎?

我把幾處關鍵理一理。第一,有人說曹丕擄得甄氏時,她已有孕,意即繼曹丕為帝的,是袁熙的兒子、袁紹的孫子。第二,有人懷疑曹操和甄氏有曖昧,曹丕成為魏帝之后,並沒有立她為皇后,反而賜毒酒命其自殺。第三,曹植被逼,在皇帝哥哥殿前七步成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所逃過的殺身之禍,應該也和他不隱諱對嫂嫂的愛慕有關。

我再把幾個想法理一理。第一,甄氏再美,畢竟是袁紹兒媳,曹操拉不下這個老臉據為己有。第二,依曹操逐鹿天下的壯志,也不會在孔融出言相諫之后,還把甄氏硬塞給兒子,除非他有趁機接近的私心。第三,甄氏嫁入曹家的第一胎,雖有人暗指是袁熙的,但我也不得不問:有沒有可能是曹操的?

最后再談曹操遺命諸夫人「分香組履」,司馬光邊寫《資治通鑑》還能「識破」曹操之奸雄用心,教人敬佩。但依我的胡思亂想,曹操才不管死後留下的老婆們,分香也好,縫鞋子也好,反正他要和甄氏神仙快活去了。

再者,如果曹操和甄氏兩墓相通的說法屬實,應該是曹丕允許之下興建的。那麼,曹丕賜毒酒命甄氏自殺,不也可能是執行父親遺命,讓兩人相會黃泉?這在「分香組履」的《遺令》短文裡,當然是看不到了。至於圖,我挑的是梅蘭芳先生演《洛神》,我也不曾親眼見得。


@20110711

2011年7月10日 星期日

■上上上上上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蘇東坡自稱「二毛」的那首詩,應該就是文天祥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誘因。而文天祥這詩,不止殺了自己,還殺了南宋將領呂文德,很具威力。

先講文天祥,他是宋理宗於殿試欽點的第一名,文筆和思想本來就極好,有些詩句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某年生日,友人朱約山贈詩,他也回了《生日謝朱約山和來韻》的律詩,最后四句是:「朝遊昆崙暮崆峒,駕風鞭霆迎我公。丹崖翠壁千萬丈,與公上上上上上。」朋友,您看過有人這樣寫詩的嗎?與公上上上上上!

蘇東坡《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云:「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蘇東坡自注,他當年趕考,大散關上有家旅鋪叫「錯喜歡」。至於「惶恐灘」,是贛江十八灘之一,便是這句「地名惶恐泣孤臣」,
直教文天祥生死相許。

文天祥《過零丁洋》詩云:「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公元1276年,元人擄走宋恭宗,文天祥另立瑞宗於福州,由張世傑輔佐朝政,他在江西作戰。1277年兵敗,文天祥由贛江入福建,先有「惶恐灘頭說惶恐」的驚悚。127812月,文天祥被俘,先囚在廣東珠江口零丁洋的戰船上,復有「零丁洋裡嘆零丁」的悲哀。如果從文學史來比較,文天祥和蘇東坡這兩首詩是極有淵源的。

順著這脈絡到1279年初,元將張弘範要他寫信招降張世傑,文天祥久久不語,旋即寫下《過零丁洋》詩。張弘範笑笑,把這真蹟收了起來,自己追殺宋瑞宗和張世傑去了。相傳追至潮州時,三路人馬化成三座高山擋住元兵,也成為「三山國王」信仰的源頭之一。

另有一種說法比較戲劇化,認為張弘範逼寫招降信時,文天祥錄的是舊作,原先已把這詩寄給了呂文德,勸他要守節。相傳,呂文德把文天祥這信高掛堂前,他那投降元兵的弟弟呂文煥、兒子呂師夔來勸,臥病的呂文德把他們罵出門,還砍斷兒子一臂,氣病而亡。呂文煥就認為,這是文天祥以詩殺了他哥哥。

呂文德本是樵夫,聽說腳長一尺,將軍趙葵招之,屢立軍功。也許是識見不高,守襄陽時,中了元兵之計,同意在襄陽城外常設兩國交易的市集,元兵至此建立補給線。呂文德很後悔,曾言:「誤國家者,我也。」一說,他於1273年襄陽淪陷時身亡;這樣,文天祥的《過零丁洋》詩就不是寫給他了。

呂文德,金庸迷應該有印象。「射雕英雄傳」中,郭靖、黃蓉助守襄陽時,安撫使就是呂文德。到了「神雕俠侶」,楊過和小龍女也投入防務,襄陽的最高統帥仍是呂文德。金庸筆下,這呂文德沒大惡,也沒擔當,渾然不似帶出赫赫有名「呂家軍」的名將。

郭靖、楊過曾不曾拜訪文天祥?我是很好奇的,因為三人都是大俠。「神雕俠侶」有段文字我極愛,一併送給各位上上上上上,留取丹心照汗青:

郭靖又道:「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日後名揚天下,成為受萬民敬仰的真正大俠。」

這一番說誠摯懇切,楊過只聽得聳然動容,見郭靖神色莊嚴,雖知他是自己殺父之仇,卻也不禁肅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後,我定會記得你今晚這一番話。」

@20110710

2011年7月9日 星期六

■我,兩毛四星

公元前638年冬,宋楚戰於泓水之濱,宋敗,國人都責怪宋襄公,《左傳》有一段「明恥教戰」的精采對話。宋襄公先說:「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他同父異母弟弟子魚反駁:「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

宋襄公的「君子不重傷」,是說不要重複傷害敵人;「不禽二毛」,是不抓二毛。子魚只差沒罵「放屁」,怒道:「如果不能重複傷害敵人,乾脆就下令不准傷人;如果愛那二毛,還不如乾脆投降。」各位啊,該自我介紹了,二毛就是我;我就是二毛。

二毛,是指黑髮間雜白髮,兩種毛。幾年前就有同事私下稱我「白毛」,后輩較有禮貌的便稱「小白阿伯」;但這都冤大了。簡單講,白毛只是一毛,我既是二毛,就不能是白毛。那些譏我白毛的,多半是黑髮郎君,和白髮郎君同為一毛,各自都少我一毛。

二毛,正統用法是指白髮,或長出白髮的「老人」;如晉代葛洪《抱朴子》:「二毛告暮,素志衰頹。」宋代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但晉代潘岳《秋興賦序》另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有些文人反用此典,以「二毛」指涉「卅多歲」,例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序》:「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這,應該是同事黃邦平那種「少年白」,是「假二毛」,不像我堂堂正正純種二毛。

白髮也稱「星星」,四星分量就很足。四星,十分的意思;四星淒涼,就是十分淒涼。這用法特別常見於戲曲,例如元無名氏《陳州糶米》:「你比那開封府包龍圖少四星。」是罵人笨,比包公少了十分的精明。

相關註解,都引自明代徐士範對《西廂記》的研究:「古人以二分半為一星,四星言十分也。」我查很久,無法確知「二分半為一星」的由來,研判是秤桿上的星花間隔,或是古典天文學在平面上概括星星的間距。

戲曲對話本來就比較花俏,「四星」更常被拿來在「北斗七星」上作文章。元侯克中《醉花陰》:「恰遮了北斗杓兒柄,這淒涼有四星。」元王實甫《西廂記》:「恰尋歸路立空庭,竹梢風擺、斗柄雲橫。呀!今夜淒涼有四星……!」

北斗七星,柄三星,遮了柄只剩四星,本來不怎麼淒涼;但「四星」恰好是「十分」,講它「淒涼四星」,正是為了成就那「十分淒涼」。各位朋友,我並非黃邦平兄這種「假二毛」,也不只是「純二毛」,我還是「淒涼四星二毛」。

戲曲裡愛拿「四星」作文章,岳飛那時代就有了。據傳,沈作喆幫岳飛寫奏章得罪過秦檜,冷眼看北宋走向亡國,後來作《寓簡》,有些內容正是臧否當代人物,我錄和「四星」有關的如下:

偽齊劉豫既僭位,大饗群臣,教坊進雜劇。有處士問星翁曰:「自古帝王之興,必有受命之符;今新主有天下,抑有嘉祥美瑞以應之乎?」星翁曰:「固有之。新主即位之前一日,有一星聚東井,真所謂符命也。」處士以杖擊之,曰:「五星非一也,乃云聚耳,一星又何聚焉?」星翁曰:「汝固不知也,新主聖德比漢高祖,只少四星兒哩。」

大意是說,戲裡頭的處士問:「劉豫當皇帝有沒有吉兆?」星翁答:「有,一星聚東井。」處士敲他一棍道:「一顆星也算聚?」星翁委屈地說:「那也只比劉邦少四星。」

明白人當知,「少四星」就是「少十分」;沈作喆筆下之劉豫,顯然是全無德行了。這樣的戲,能不能在劉豫的皇帝殿前上演,後代不得而知,但沈作喆藉此嘲弄劉豫,用心是「四星」清楚的。

金國立劉豫為齊帝,事在公元1130年,距公元前638年之子魚論戰,已有一千七百六十八年之久;滄海成桑田、二毛增四星,你我又奈其若何?

@201107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