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9日 星期六

■我,兩毛四星

公元前638年冬,宋楚戰於泓水之濱,宋敗,國人都責怪宋襄公,《左傳》有一段「明恥教戰」的精采對話。宋襄公先說:「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他同父異母弟弟子魚反駁:「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

宋襄公的「君子不重傷」,是說不要重複傷害敵人;「不禽二毛」,是不抓二毛。子魚只差沒罵「放屁」,怒道:「如果不能重複傷害敵人,乾脆就下令不准傷人;如果愛那二毛,還不如乾脆投降。」各位啊,該自我介紹了,二毛就是我;我就是二毛。

二毛,是指黑髮間雜白髮,兩種毛。幾年前就有同事私下稱我「白毛」,后輩較有禮貌的便稱「小白阿伯」;但這都冤大了。簡單講,白毛只是一毛,我既是二毛,就不能是白毛。那些譏我白毛的,多半是黑髮郎君,和白髮郎君同為一毛,各自都少我一毛。

二毛,正統用法是指白髮,或長出白髮的「老人」;如晉代葛洪《抱朴子》:「二毛告暮,素志衰頹。」宋代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但晉代潘岳《秋興賦序》另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有些文人反用此典,以「二毛」指涉「卅多歲」,例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序》:「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這,應該是同事黃邦平那種「少年白」,是「假二毛」,不像我堂堂正正純種二毛。

白髮也稱「星星」,四星分量就很足。四星,十分的意思;四星淒涼,就是十分淒涼。這用法特別常見於戲曲,例如元無名氏《陳州糶米》:「你比那開封府包龍圖少四星。」是罵人笨,比包公少了十分的精明。

相關註解,都引自明代徐士範對《西廂記》的研究:「古人以二分半為一星,四星言十分也。」我查很久,無法確知「二分半為一星」的由來,研判是秤桿上的星花間隔,或是古典天文學在平面上概括星星的間距。

戲曲對話本來就比較花俏,「四星」更常被拿來在「北斗七星」上作文章。元侯克中《醉花陰》:「恰遮了北斗杓兒柄,這淒涼有四星。」元王實甫《西廂記》:「恰尋歸路立空庭,竹梢風擺、斗柄雲橫。呀!今夜淒涼有四星……!」

北斗七星,柄三星,遮了柄只剩四星,本來不怎麼淒涼;但「四星」恰好是「十分」,講它「淒涼四星」,正是為了成就那「十分淒涼」。各位朋友,我並非黃邦平兄這種「假二毛」,也不只是「純二毛」,我還是「淒涼四星二毛」。

戲曲裡愛拿「四星」作文章,岳飛那時代就有了。據傳,沈作喆幫岳飛寫奏章得罪過秦檜,冷眼看北宋走向亡國,後來作《寓簡》,有些內容正是臧否當代人物,我錄和「四星」有關的如下:

偽齊劉豫既僭位,大饗群臣,教坊進雜劇。有處士問星翁曰:「自古帝王之興,必有受命之符;今新主有天下,抑有嘉祥美瑞以應之乎?」星翁曰:「固有之。新主即位之前一日,有一星聚東井,真所謂符命也。」處士以杖擊之,曰:「五星非一也,乃云聚耳,一星又何聚焉?」星翁曰:「汝固不知也,新主聖德比漢高祖,只少四星兒哩。」

大意是說,戲裡頭的處士問:「劉豫當皇帝有沒有吉兆?」星翁答:「有,一星聚東井。」處士敲他一棍道:「一顆星也算聚?」星翁委屈地說:「那也只比劉邦少四星。」

明白人當知,「少四星」就是「少十分」;沈作喆筆下之劉豫,顯然是全無德行了。這樣的戲,能不能在劉豫的皇帝殿前上演,後代不得而知,但沈作喆藉此嘲弄劉豫,用心是「四星」清楚的。

金國立劉豫為齊帝,事在公元1130年,距公元前638年之子魚論戰,已有一千七百六十八年之久;滄海成桑田、二毛增四星,你我又奈其若何?

@2011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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