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4日 星期四

多情總被無情惱

年假某日看原住民電視台「聲翻笑哈哈」特別節目,各族代表輪番以笑話自嘲,還改唱沈文程「冷冷的心上人」,很有意思。我總覺得原住民朋友很能出人意表,像那歌,熱熱心裡掛念冷冷的人,竟能唱得這般快樂。

我問過同事,人既然是動物,為什麼都不是「動物保護法」和「野生動物保育法」
的適用對象?當然,沒人理會我這種蠢問題。今天情人節,我想聊的不是「人究竟把自己當什麼」,而是他們怎麼界定「情人、非情人」,或是「多情人、淺情人、無情人」,甚至「多情、無情」。

就像那「冷冷的心上人」,這樣是人嗎?是情人嗎?還是無情人?我抽空把以前寫過的一些東西重新組合,就聊聊情和人吧。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總被無情惱。」
     
牆外的男子聽著牆內女郎盪秋千的笑語,等笑聲不見了,只留下自作多情的煩惱,但女子未必無情,不知牆外有人而已。

這是蘇東坡的作品。蘇太太給他買了侍女朝雲,伴他打發寂寞時光。那年秋天,蘇東坡喝著酒,叫朝雲唱這首蝶戀花,朝雲清清嗓子,突然掉起淚來。

蘇東坡問她為什麼哭,朝雲答稱:「我實在唱不出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麼傷感的句子。」蘇東坡大笑說:「我正在悲秋,妳卻傷起春來了!」也就不逼朝雲唱了。

其實,朝雲還是唱,病危時也唱,只是唱到這兩句就掉淚。朝雲死後,蘇東坡十分傷心,從此不再聽人唱這蝶戀花。

這故事之所以有意思,全在「多情總被無情惱」這句。

多情,指人;無情,指非人。朝雲這「人」,竟為「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樣的「非人」無端傷感,不就是「多情總被無情惱」嗎?

「冷冷的心上人」如果不是人,唱著歌的原住民朋友不也是「多情總被無情惱」?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容易拋人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恨三月雨。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當過宰相的晏殊、晏叔原,音律流暢平和,很少用冷僻艱深的字,讀來很舒服,像「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琅琅上口。「無情不似多情苦」,依字面也很好理解,無情人、無情物千不管、萬不管,自然不苦;但多情究竟多苦?晏殊說:「一寸還成千萬縷。」

「一寸」是指心,小小一顆心有著千萬縷愁思,自然是極苦;李煜、李後主寫「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就是這意思。我們現在講「心有千千結」,出自「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絲網兩張再交錯,比起千萬縷還要複雜多了,相思就是這樣的東西。

「玉樓朱閣橫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個?別來將為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    
     
晏殊寫情清清淡淡,信手拈來都是好詞。像「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文字律動得很美。又如「萬轉千回思想過」,平鋪直敘卻動人心意,用「思想」而不用「相思」,更是努力相思、認真相思的意思,耐人尋味。
       
他兒子晏幾道、晏小山更是癡情的人,還稱另一種人或非人為「淺情」。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淺情人」不是「薄情人」,應該是指感觸不如晏小山敏銳、不如他深情的人。對這種人說相思,如何說清楚?  
         
「相逢欲話相思苦,淺情肯信相思否?還恐漫相思,淺情人不知。
憶曾攜手處,月滿窗前路。長道月來時,不眠猶待伊。」   
     
深情人怨淺情人,淺情人又如何得知?怨而不得知,愛也不得而知,相思便很無奈了;無奈而繼續相思,正是晏小山癡情處。「憶曾攜手處,月滿窗前路」是極美的句子,猶疑夢中。

「多情、無情」和「深情、淺情」,是不同的模組;前者是「人和非人」的關係,後者則是「人」自身與情的關係。

今天大家過情人節,我也試問:你的情人是人嗎?你的情人有情嗎?

@20080214          

影兒一半是衣裳

小學四年級,應是十歲、一九六六年吧,我鼓起勇氣投稿國語日報,竟領得稿費十四元。我請全班吃冰棒,同學的是五毛錢三根、我們平常吃的,請導師自然要高檔一點,五毛錢兩根,導師只一人,另一根就我吃了,花不到一半錢。

這舊事,一些友人聽我提過幾次,一方面是懷念那時冰棒的便宜,一方面是我始終記不得為什麼挑「生病」這樣的題目寫文章?

我真的有病。又過了十年的一九七六年前後,我在東海大學的性向測驗沒過關;我猜,他們就是認定我心理有毛病。我接到諮商通知,但沒赴約,之後也沒人找我,我因此無從得知自己是不是瘋子。

最近在吸菸室偶遇台北縣記者黃立翔兄,聊到後來我重返東海念哲學研究所,以及我在報社的特立獨行,他突然說:「外面就剩你一個,其它都關起來了。」笑聲中,我仍暗想:「我瘋了嗎?」

我的心理和生理都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心理的病是「疏於顧忌」,生理的是腸胃宿疾;心病無形無影,宿疾卻不時來襲。像昨天,中午進了辦公室,卻撐不到晚餐時分,正是那腸那胃打著滾。

心理和生理的病都讓我變瘦,束腰的皮帶,也像古人講的「帶眼漸移」。我在「每日一詞」引過清朝樂鈞的「浪淘沙」:

昨夜立空廊,月地流霜。影兒一半是衣裳;如此天寒如此瘦,怎不淒涼?
昨夜枕空床,霧閣吹香。夢兒一半是釵光;如此相逢如此別,怎不思量?

雖女人心思,文字極美;「如此天寒如此瘦、如此相逢如此別」已是神筆,「影兒一半是衣裳」更是「瘦」得極好。

我沒變得這麼瘦,也不想柳永般「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心理和生理的病,其實極折磨我;誰教四十多年前,我竟貪圖那根和導師同等級的高檔冰棒?當年如不寫「生病」,也許我就不會因擾至斯。

@20080115

試問寸腸何樣斷?

自由時報編輯中心主任高榮向有才情,前幾天我在報社吸菸室遇著他,竟聽他吟了一句「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他這情緒來得奇怪,我和他聊了幾句。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是宋代名臣范仲淹的詞作,我和高榮兄聊到方正大儒也能有兒女之情,但我其實較愛范仲淹另外寫的「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

酒未到,先成淚。多美的文字!

范仲淹是因愁腸已斷無由醉,我這世俗中人則是長年困於十二指腸的毛病,既不能痛飲,也不能劇飲,三天兩頭望酒成淚,雖境界高下相殊,心緒竟無二致。

像剛剛,又這麼隱隱作痛,我真想知道那十二指腸究竟怎麼回事?又聽人說「肝腸寸斷」,腸子真的會斷嗎?

「世說新語」黜免篇記載,桓玄在長江三峽行舟時,部屬捕獲一隻小猴子,母猴沿岸邊哀號,隨著船行百餘里,最後跳上船死了,大家剖開它肚子,發現「腸皆寸寸斷」,桓玄稍後把捕猴人黜免了。

腸斷,是真實可能發生的情況?如果猴子都能腸斷而死,世間傷心人應該也會肝腸寸斷吧?

我也喜歡秦觀寫的「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安排」兩字讓人心酸一輩子。我總是不太理會我的腸子,是不是也該偶爾安排它幾番?

秦觀,字少游,宋朝人,還寫過:「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想看因相思而九轉的迴腸嗎?像燒過的爐香,早已寸斷。

我最後的問題是:腸子如果斷了,會是什麼樣子?

明朝張倩倩她這麼說:      
漠漠輕陰籠竹院,細雨無情,淚濕霜花面。試問寸腸何樣斷?殘紅碎綠西風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聽樓前,叫過傷心雁。不恨天涯人去遠,三生緣薄吹簫伴。    
                                                        @20080103



斬釘截鐵

去年十月間,我和自由時報北部中心同仁討論到,最早、最標準的新聞寫作是佛經。
我以金剛經為例,它的第一章是「法會因由」,阿難尊者這麼寫著:「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遷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經首,必然交代人、事、時、地、物,然後才記錄佛祖開始講話。更值得注意的是,它一定寫著「如是我聞」,口語應是:「我是這麼聽(佛祖)說的。」

如,永久不變;是,永遠不錯。如是我聞,新聞報導就該如此

但人生中,什麼話可以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斬釘截鐵」典出五代南唐之「祖堂集」,雲居和尚告誡信徒:「斬釘截鐵,莫違佛法;出生入死,莫負如來。」這話,說得本就十足斬釘截鐵。

有次msn上我偶答「理所應然」,同事輾轉引用,竟有訕笑之意。

其實,古典小說和近世武俠就常讓書中人物講些斬釘截鐵的話,大抵答人問語如「正是」、「那當然」,或側寫「二話不說」,都在描述此人個性之剛毅。

明朝「獅吼記」則寫:「我非無斬釘截鐵剛方氣,都只為惹草沾花放蕩情。」這自然是辯解。我答人「理所應然」,和同事所認知我的個性大不相符,被訕笑也是活該,便不多言了。

但我一直想知道,這世間,又有幾人能安然定靜地問、斬釘截鐵地答?

如,永久不變;是,永遠不錯。如是我愛?理所應然!

@20080104

情生意動

倩娘和表兄王宙相戀,但是張鎰硬要女兒嫁別人,王宙只好黯然乘船離去。半夜,倩娘趕來和王宙相會,兩人私奔遠地,五年後已有兩個小孩,夫婦才決定回家尋求張鎰的諒解。

兩人攜子同行,由王宙打頭陣先向岳父說明。張鎰一聽大驚說:「自從你離去,五年來倩娘臥病在床,昏迷不醒,怎麼可能和你結婚生子?」

後來,和王宙結婚的倩娘回到家,昏迷的倩娘醒過來相迎,兩個倩娘合而為一,也取得張鎰的諒解,一家人和樂生活。
       
這摘自唐人小說「離魂記」,是靈魂離體的淒美故事,在唐宋當是廣為人知,文人因而期待自己也能讓魂夢飛揚,恣意與愛人相會,唐金昌緒便替女性寫道:「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現代之「倩女幽魂」,其實也源自倩娘這典故。

宋朝晏幾道、晏小山的詞作算是淒美一流,「離魂」這主題少不了,理學名家程灝知道他寫了「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曾笑著說:「鬼語也。」笑著說,就沒有責備的意思,有人因此認為,這樣的理學家、道學家,也是會被詩人真性情吸引。

「鬼語!」自由時報編輯中心主任高榮兄和我也曾不約而同,這麼形容伍佰的「妳愛我」。今天中午開車上班途中聽了這首歌,還起了一個猜想。

我記起有個朋友愛聽這首歌,也記起年輕的她似乎有過喪女之慟。我猜想,但即使晚間查證過相關友人,也無法證明她聽伍佰這首歌時,定然想起幾個月大便不幸夭折的女兒。

我的猜想讓我難過,證不證明這個猜想已不重要,就請大家聽聽這首「妳愛我」吧!

「冥冥之中,妳就在我左右,跟著我呼吸,看我一舉和一動。夏日午後,妳隨著陽光出現在我窗口,轉身要看妳,妳卻溜走。

「匆忙之中,妳又越過了我,熟悉的香味,飛舞漫延半空中。鏡子裡頭,看到妳悄悄化成另一個我,閉上了眼睛,妳在心中。

「是不是愛上了妳從來沒停過?愛越久,情越濃;是不是離開了妳根本是個錯?錯已成,又如何?

「冥冥之中,妳就是屬於我,我擁有了妳,在我人生睡夢中。夏日午後,妳隨著陽光出現在我窗口,靜靜看著我,說妳愛我。」


@20080116


相知相惜

時下稱情侶「卿卿我我」,聽來如膠似漆,很有甜蜜的動感,便花點時間查查出處。

王太尉不與庚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為爾。」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以上錄自世說新語。庚子嵩,庾敳;王太尉,王衍。

庾「卿」之不置,是說王衍不想和庾敳交往,見面只淡淡稱「庾君」,庾敳每每厚著臉皮,親暱地稱他「王卿」。

王衍有次當面說:「(庾)君,你不可以這樣。」庾敳還是笑瞇瞇回道:「(王)卿,你用『(庾)君』稱我,我用『卿』稱你這個『(王)卿』;我自用我法,你自用你的稱呼法。」

全文談的是魏晉南北朝男人間的情誼,大抵稱人「卿」貴於稱「君」,有點像現今「您」和「你」的差別。

幼時隨外祖母看歌仔戲,那皇帝總說:「愛卿平身。」少年之教科書另見林覺民「與妻訣別書」中寫道:「意映卿卿如晤」,則「卿」字又有「尊對卑」和「男對女」的用法。

無論如何,「卿卿我我」還是用於情愛中較有味道,四字一出口,便彷彿望見兩人相偎相倚,這動感也有點像「惺惺相惜」。

 惺,悟也;「惺惺」便指聰慧之人。元曲:「可不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正指兩個聰慧之人相惜。

但依我看,聰慧之人貴相知,情愛中人重相惜,是不是就把這兩個成語,聯成「惺惺相知、卿卿相惜」?世間又有幾人能如此相知相惜?

@20080104

眉目之間

我很怕眼神;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很無聊,但我就是怕。

唐代牛嶠寫過:「金鳳小簾開,臉波和恨來。」就是這種帶著恨意的眼神!我怕自己不小心露出,也怕別人冷冷瞟了過來。

別以為我胡思亂想。孔子的好友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我今年元旦也自省五十一年來之疏於顧忌;但檢討歸檢討,又過了十多天,我繼續在職場上得罪人,也繼續不避諱對別人的不滿。我真的越來越常看到不喜歡的眼神;我的,別人的。

但我感受最銳利的眼神,不在現實。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得知任盈盈被困少林寺,率群豪前往搭救,一路故意大張旗鼓,要把他憐愛盈盈的心意鬧個天下盡知。一行人浩浩蕩蕩經過武當山,武當掌門沖虛道長率兩高手裝成鄉農攔阻,有意殺殺令狐沖的威風。金庸寫道:

「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射他小腹處的『商曲穴』,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穴』上。這時挑菜漢挺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穴』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射暗器,他說甚麼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老頭(沖虛)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說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脫不了令狐沖的目光。」

眼神,幾乎可以殺人呢!但我不要這種,不管是我的,還是別人的。我偷偷說吧,我還是比較喜歡溫柔的眼神;我應該有過,但好久沒有了。

東晉王獻之迎接愛妾桃葉渡河,為她寫了三首「桃葉歌」,最有名的是:「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這渡口位於南京秦淮河畔,立有「桃葉碑、桃葉亭」,紀念這樁愛情、一個眼神。

渡江不用楫,定有原因,王獻之其實在寫桃葉的目如秋波。桃葉復桃葉,情愛的眼神一波又一波,就這樣擁著小船過了秦淮河,岸邊的愛人還柔柔等著:「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如此「千古絕盼」,才是我不怕的眼神,夢裡或許會有。

@20080112

門都沒有

「他們畫來的現場圖有個大缺點,都沒有門。」他右手離開方向盤,比了一個我來不及辨識的動作;「刑案裡,動線不是很重要嗎?每個房間都沒有門,誰知道凶手怎麼逃出去?」

那天凌晨搭自由時報美編組長羅政忠便車回桃園,聊起記者現場草圖之種種疏漏時,他甚至說:「就算畫了門,也要告訴讀者是開哪個方向。」我在新聞圈廿多年,第一次被提醒注意「新聞中的門」,不止受益良多,寂寞公路上的思緒更是澎湃。

我一九八六年在雲林縣跑新聞時,長子厚璟四月出生,還沒抱回家便由婦產科轉送省雲,再住進台中榮總保溫箱。醫生說他在胎中就腎水腫,另有一些併發症,很難處理,要我考慮放棄,我就是不肯。

一個多月後,醫生控制了併發症,通知可以開刀處理主症狀。我把哭腫雙眼的內人留在雲林,隻身守在台中榮總。那應是大手術,我等了五、六個小時,手術房的電動門一開,我都趨前探視,總是擔心是不是小孩被推了出來。

總算是上天庇祐,孩子的命是救回來了,幾個月後再一次腸沾連的手術,就平平安安長大,今年就要從大學畢業了。

那天生死的門開開合合,我清楚記得。

我便這樣在羅政忠兄的車上胡思亂想,反正,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魂不守舍。隔天,我對另一友人說,其實我還想起一個困惑我多年的問題,就是陶淵明為什麼說「門雖設而常關」,而不是「門雖設而常開」?

我試著分析,這問題有兩個層次:首先,門可開可關,陶淵明足不出戶的話,或開或關都無妨,如果關多於開,陶淵明定是極少出門;其次,陶淵明如果歡迎村夫野叟前來話家常,這門應是大開,會寫「門雖設而常關」,自是防世俗中人打擾。

簡言之,先得釐清門是為自己還是別人而設,才能進一步討論「常開」還是「常關」。我多年來一直以為,以陶淵明的靈性,門應是「常開」而非「常關」,這也和胸襟、氣度有關。

不過,我的想法常是不妥的,在現實生活中也常造成不適,我在暗夜的駕駛艙中很快就決定投降。試想,陶淵明這般的人都「門雖設而常關」,我又什麼本事赤裸裸心門大開?

我的心,真的有門嗎?

@2008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