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

宋范成大《戲題趙從善兩畫軸》詩云：「情知別有真真在，試與千呼萬喚看。」 元張可久《小梁州．春夜》曲云：「玉吹斷鳳分，瘦損真真。」清納蘭性德《虞美人》詞云：「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郁達夫《留別梅濃》詩云：「一春燕燕花間泣，幾夜真真夢裡呼。」

這些詩人口中的「真真」，不是應對「假假」的，而是真有其人，還是個超級大美女。這故事見於唐代杜荀鶴的《松窗雜記》，話說進士趙顏在畫工處見一軟幛，畫的是大美女，便說：「世間大概沒這麼美的吧？如果可讓畫中人活過來，我很願意娶她。」

畫工說：「這雖然是我想像的作品，但畫中之人也有名字，她就叫真真。如果日夜不停地叫她名字，這樣過一百天，她就會回你話；等她一張開嘴，你餵她百家彩灰酒，她就會活過來。」趙顏照做，日日夜夜對著畫中人叫「真真」；一百天后，那美女真的從畫裡走出來，和趙顏結了婚。

對不起啦，我不是要聊「真真假假」，而是想談女詞人用疊字製造的驚奇。例如清初賀雙卿的《鳳凰台上憶吹簫》：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春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在她之前，最有名的當然是宋代李清照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寫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點點滴滴」，共十八個疊字。我另外算了好幾遍，賀雙卿用了「寸寸絲絲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去去隱隱迢迢酸酸楚楚小小裊裊歡歡喜喜寫寫描描生生世世夜夜朝朝」，疊字多達四十四個。

我無法說清楚我思緒的邏輯。或許，我想的是：「真真」叫久了既然成真，女詞人寫多了哀哀婉婉之后，會不會也活得幽幽怨怨？我在宋代另一女詞人朱淑真的作品中，找了以下這首《減字木蘭花》，她不直接疊字，但連用五個「獨」字形相，與賀、李同悲：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李清照，大家都知道的大才女；她來自書香世家，嫁給宰相后代趙明誠，固成快活鴛鴦，丈夫過世後卻被騙婚，為了控告第二任丈夫，還得先被關進牢房，幸士人援手，只象徵性地關三天，命運其實是悲苦的。

朱淑真是李清照差不多時代，一說是朱熹的姪女，嫁的是俗吏，沒幾年就搬回父母家住。關於這段婚姻的破裂，沒有太多史料，只知朱淑真的父母很強勢干預她的生活，還在她死后，燒掉她的全部作品。

也許是壓力太大，朱淑真偶也放縱。例如《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就被衛道之士罵慘了，認為不是良家婦女所應為。

有些學者考據說，這首《生查子．元夕》是歐陽修的作品。不過，朱淑真在《清平樂．夏日遊湖》中，還是有「睡倒人懷」的任性：「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最可憐的是賀雙卿，幾乎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她於清雍正年間嫁入樵家，夫暴姑惡，備受虐待。鄰家小妹子韓西常過來陪她，學著讀書認字，還偷來家中黛筆，讓賀雙卿在樹葉上寫了一首首哀歌，包括那首四十四個疊字的《鳳凰台上憶吹簫》，果然是愈疊愈哀。

@2011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