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3日 星期二

■下酒菜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採。夷夏雖不同,氣味終不改。

幫李白脫過靴子的高力士,果然沾到些許靈氣,這首《詠薺》詩不止有模有樣,還融入他的人生,頗有餘韻。他向來只護著唐玄宗,安史亂后,被肅宗流放湖南一帶,代宗即位大赦天下,他於返京途中得知玄宗實已賓天,絕食七日、嘔血而死。

《詠薺》寫的是湖南見聞。薺,是一種野菜,長安和洛陽的富貴人家視為珍奇,在南方卻是滿山滿谷無人採;「夷夏」兩字有點自恃身分,「氣味不改」是表白他的愚忠。總之,藉著不起眼的野菜,高力士吟出了他的人生,不讓樓護、張翰、庾杲之這幾個飲食家專美於前。

樓護是西漢末年人,時漢成帝母舅王譚、王根、王立、王商、王逢同時封侯,號稱「五侯」,樓護常被邀去論事,在各家都很吃得開。五侯逢年過節也各賜菜餚,樓護興起,把五家的名菜煮成一鍋。這種煮法,現代叫「大雜繪」,那時叫「鯖」,樓護的名菜就稱「五侯鯖」,扎扎實實的富貴菜。

那時代,魚和肉合煮稱為「鯖」,魚和菜合煮稱為「鮭」。相對於「五侯鯖」,文學典故中也有一道「三韭鮭」。

南朝蕭齊時,有個叫庾杲之的名臣;《南齊書》傳云:「清貧自業,食唯有韭薤、蒲韭、生韭雜菜,或戲之曰:『誰謂庾郎貧,食鮭常有二十七種。』言三九也。」他是河南窮困人家,每餐以韭為主菜,醃的、煮的、生的都來,這樣就三道菜,當了大官還常這樣吃。

所謂的「鮭席」,是以魚和菜搭配出的酒席。庾杲之的「三韭鮭」,比一般十二道菜的「鮭席」還被人津津樂道,是因為文人敬他的「三九」,誇他餐餐有「廿七」道菜。清代趙翼《八十自壽》詩云:「自吃庾郎三韭飯,不嘗樓護五侯鯖。」就用對比的方式,自許風骨。

其實,漢末到魏晉南北朝,幾乎年年戰亂,飢民到處都是。西晉惠帝聽說很多人沒飯吃而餓死,竟然驚訝問道:「怎麼不喝瘦肉粥?」這個智能明顯有障礙的皇帝,就是搞出「八王之亂」的;他有個臣子叫張翰,字季鷹,早早就辭官回吳中(蘇州),理由是「想念老家的菰菜、蓴羹、鱸魚膾」。

張翰是個怪人,當年沒跟家裡說一聲,就隨朋友入京;在官場看八王殺來殺去,唱首歌就回家。其歌云:「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這是文學史的佳話,早於東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一直都是「棄官還鄉」的重要典故,我尤愛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鱠,儘西風,季鷹歸末?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薺韭菰蓴也好,臚魚雜燴也好,有了這幾道菜,就來下酒吧。這張季鷹,吾道中人,除了「季鷹魚」的典故,還搞了一個「季鷹杯」。《世說新語.任誕》:「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高力土幫忙脫靴之后,李白就得罪人了。他黯然離開長安,途中作《行路難》,其中第三首,許的正是張翰、張季鷹這杯「生前即時酒」: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殞身。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201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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